徐大寶像是一灘爛泥,被兩名麵色冷峻的警察一左一右的架著離開了天台。
沈冰清頸部那道細小的傷口已由醫護人員做了簡單的處理,她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已經恢復了清明,在一位女警官的陪同下,準備前往警局做筆錄。
離開前,她的目光越過人群,與陸明塵短暫交匯,那裡麵蘊含了太多未及言說的情緒。
陸明塵目送她消失在樓梯口,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胸腔裡翻騰的情緒,他沒有看周圍那些或震驚、或崇拜、或探究的目光,徑直轉身,向董事長辦公室走去。
敲門聲響起。
「進來。」周正國的聲音傳來,聽不出喜怒。
陸明塵推門而入。
寬大的紫檀木辦公桌後,周正國並未像往常那樣伏案工作,而是負手立於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門口,俯瞰著在公司大樓前整齊列隊的安保人員。
他默默地掏出手機,指尖在屏幕上輕點了幾下。
電話幾乎瞬間被接通。
「董事長。」徐岩的聲音傳了過來。
「徐岩。」
周正國的聲音平穩如常,聽不出任何的情緒,「今天的事情,說明我們集團的安保係統存在著重大的問題。」
他略作停頓,目光掃過樓下正在被帶離的徐大寶,眼神沒有絲毫的波動。
「你立刻著手,招募組建一支新的安保團隊。要求:背景必須絕對乾淨可靠,專業能力過硬,優先考慮有特殊經歷,如:退伍軍人、亦或是在公安係統工作過的警務人員,此事由你親自把關,你可以聯係『信安國際』的老趙,他是這方麵的專家。」
「新安保團隊的進駐時間,由你根據公司的實際情況而定。」周正國的語氣依舊平淡,像是在安排一項再尋常不過的小事,「等新安保團隊完成工作交接,熟悉了公司內部的工作環境和流程,進入穩定工作狀態後……」
他微微吸了一口氣,聲音壓得更低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對原集團安保團隊,進行人員優化。原則是:隻保留極少數經過嚴格審查、與集團有深度綁定關係的,如:在集團任職年限超過十年、親屬,以及絕對可靠的心腹人員。其餘的,全部裁撤。補償方案嚴格遵照勞動法執行,一次性解決,避免後續的糾纏。過程要快,要穩,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騷動,裁撤安保團隊的事情由你親自負責。」
電話那頭,徐岩沉默了一秒,顯然也領會到了這個指令背後的冷酷與決絕,但他沒有絲毫的遲疑,立刻回應道:「明白,董事長,組建新安保團隊和人員優化方案,我會立刻製定詳細計劃,今天下班前向您匯報,確保平穩過渡,不留隱患。」
「嗯。」周正國應了一聲,隨即掛斷了電話。
他將手機隨意地放回口袋,仿佛剛才隻是下達了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工作指令。
辦公室內鴉雀無聲。
陸明塵站在門口,將周正國這通電話的內容盡收耳中。
他心中暗暗一驚,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將原安保團隊整個裁掉!周正國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意味著幾十個家庭即將麵臨重大變故,無論補償多麼豐厚,這都是一次冷酷無情的大清洗。
其決心之大、手段之狠,遠超他的預料。
這不僅僅是對失職安保人員的懲罰,更是對整個安保係統的全盤否定。
陸明塵麵上不動聲色,垂在身側的手指卻微微蜷縮了一下。
他深知,這位看似和藹可親的董事長,其手腕遠比表麵展現出來的更加鐵血。
今日沈冰清遇險,觸碰了他絕對不可逾越的底線。
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周正國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那背影在落地窗的巨大背景下,顯得愈發深沉莫測。
大約過了半分鍾。
周正國緩緩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他看著陸明塵,目光銳利如鷹隼,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此刻翻騰的內心。
「董事長。」陸明塵的聲音平靜無波,踱步到辦公桌前站定。
他沒有回避周正國的目光,迎著周正國的目光與之對視了起來,眼神深處,是壓抑不住的疑惑和一絲冰冷的詰問。
這一次,他沒有再跟對方寒暄的意思,而是選擇單刀直入,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絲近乎質問的語氣:
「董事長,天台上的事情,想必您已經知道了。」他頓了頓,目光緊緊鎖定周正國,「我記得很清楚,在徐家父子落網之後,您曾親口對我保證過,『冰清的事,你無須擔心』。我信了。所以才放鬆了戒備,將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宏安新區項目上。」
他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帶著一絲仿佛被辜負了的冷冽:「可今天發生的事情,又算怎麼一回事?一個『人畜無害』的人,拿著刀,身上纏著土製炸彈,就這麼堂而皇之地闖進了周氏集團的地下停車場,挾持了冰清!如果不是我及時趕到,如果不是那個蠢貨在低頭掏打火機時露出了一絲破綻,屆時會是怎樣的後果?您想過嗎?」
陸明塵的問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直指核心。
周正國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繞過辦公桌,走到陸明塵麵前,深邃的目光直視著他眼中翻湧的怒意和不解。
沉默了幾秒之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無奈:
「明塵,你的質問,在我預料之中。」
他嘆了口氣,那嘆息裡包含了太多復雜的情緒,「沒錯,我的確對你做出過承諾,我也確實認為,在徐家核心勢力被連根拔除、心腹被嚴密監控的情況下,冰清的安全是有保障的。」
他微微搖頭,眼神中透著一絲自嘲和懊惱:「但我低估了人心,更低估了蠢貨所能造成的破壞力,徐大寶……一個在徐國強龐大關係網裡壓根排不上號的邊緣人,一個被愚忠和淺薄復仇念頭驅使的莽夫,這種人,就像你形容的,確實『人畜無害』,在正常的風險評估裡,他幾乎不具備任何威脅性,誰會想到,這樣一個看似無害的蠢貨,會主動摒棄所有理智和退路,選擇這種最直接、最瘋狂、也最愚蠢的方式闖進公司裡來行凶?」
周正國踱步到沙發旁,示意陸明塵坐下說話。
他自己也坐了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沙發扶手。
「至於冰清在停車場下車時的情況……」周正國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靜,「負責接送她的司機兼保鏢,是她……自己招進來的,那人已經在她手下工作了很多年,他今天的工作流程,沒有任何問題。」
他看著陸明塵眼中仍未散去的疑雲,直接點破了他的心思:「你是不是懷疑他受到了某些人的指示,故意不作為?」
陸明塵默默地點了點頭。
周正國幾乎想都沒想,斷然搖頭:「不可能!我查過,也了解那名司機,他向來如此接送冰清,因為……」他忽然加重了語氣,「這是冰清自己長期以來的明確要求!她個性獨立,極其重視個人空間,尤其反感在工作場合被人貼身跟隨,送到地下停車場入口,放下她,看著她進入電梯,這是她對司機的硬性要求,司機也隻是在嚴格執行她的意願,甚至可以說,如果司機強行跟著她進入電梯,反而會引起她的強烈不滿,這是她的個人習慣,與司機是否盡責無關,更談不上受人指使。」
這個解釋,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陸明塵心中對司機的那點疑慮,卻也讓他更加清晰地認識到沈冰清陷入險境的根源所在,她所追求的獨立空間,在極端的情況下,反而成了致命的弱點。
辦公室裡再次陷入了沉默。
片刻後,陸明塵抬起頭,目光變得異常堅定:「董事長,今天在天台上,當著那麼多人的麵,我和冰清的關係……已經昭然若揭了。」他淡淡一笑,繼續說道,「那麼多雙眼睛看著,她在我懷裡崩潰哭泣,我抱著她溫言安撫,這意味著什麼,已經不言而喻了。」
他輕嘆一聲:「辦公室戀情,尤其是在管理層之間,這本身就犯了大忌。以前沒確定關係之前,倒還好說,但今天之後,我們的關係已經完全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麵前,如果集團對此沒有任何表態和行動,以後集團變成什麼樣子?會不會有人有樣學樣?長此以往,公私不分,人情大於規則的風氣一旦形成,對周氏,尤其是對宏安新區這樣龐大復雜的項目,絕非幸事,它會成為管理上的巨大隱患,甚至可能會動搖周氏的根基。」
周正國眉頭微蹙,顯然是在思考陸明塵這番話的分量。
他似乎已經預感到了陸明塵接下來要說什麼。
果然,陸明塵深吸一口氣,拋出了一顆重磅炸彈:「所以,為了冰清在集團不受外界的非議,為了宏安新區項目不受到外界的影響,也為了周氏內部的風氣……」他看著周正國,一字一句道,「我正式向您提出辭職。」
「什麼?!」饒是周正國城府深沉,也被陸明塵這突如其來的決定震得臉色一變,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錯愕,「明塵!你……胡鬧!宏安新區項目已經進入了非常重要的攻堅階段,正是最需要你掌舵的時候!你這個時候辭職?就因為這點……」
「董事長!」陸明塵出言打斷了他,聲音不高,卻異常堅定,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淡然,「這不是沖動,這是我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決定,經此一事,我也想開了。」
他默默地靠在了沙發上,眼神望向窗外廣闊的天空,語氣帶著一種卸下重負的輕鬆和向往:「自我入職以來,這些年,我把自己繃得太緊了,為了項目,為了證明自己,也為了……那些無形的責任,我虧欠家人太多,我爸就快過生日了,我媽也一直說想看看外麵的世界,所以,我打算給自己放個長假,好好陪陪家人,帶爸媽到處走走看看,看看那些隻在電視上見過的風景,嘗嘗各地的美食,享受一下天倫之樂。」
他收回目光,看向周正國,眼神坦盪而真誠:「等轉一圈回來,估計也快過年了,正好,到時候再把老家的奶奶、小叔小嬸都接到魔都來,一家人過個團圓年,最近發生了許多事情,我真的有點心力交瘁,我真的需要徹底放空一下自己,陪陪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暫時不想再去操心工作的事情了。」
他頓了頓,跟著補充道:「至於宏安新區項目,您大可放心,冰清的能力和格局,您比我更清楚,有她在帶領團隊在前沖鋒陷陣,有您親自坐鎮大後方,有整個團隊的精誠協作,項目一定會按照既定軌道,順利、高效地推進下去,絕不會因為我的離開而受到絲毫的影響,這一點,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擔保。」
陸明塵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有理有據,既表達了對人生的重新思考,又展現了對沈冰清和集團工作人員的充分信任,更堵死了周正國以項目為由挽留的借口。
周正國沉默了。
他靠在寬大的真皮沙發裡,手指交疊放在腹部,銳利的目光在陸明塵臉上停留了許久,仿佛在重新評估這個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年輕人。
辦公室內一片寂靜,隻有落地鍾指針規律的滴答聲。
足足過了兩三分鍾,周正國才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坐直身體,臉上那點錯愕和挽留的情緒已經悄然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難以掩飾的無奈和理解,以及商人特有的精明。
「罷了……」
周正國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既然你心意已決,我再強留,倒顯得我這個老頭子不近人情了。」
他站起身,走到辦公桌前,拿起內線電話:「徐岩,通知財務總監,立刻核算宏安新區項目,陸明塵應得的項目提成和獎金,一分不少,以最快速度準備好。」
放下電話,他看向陸明塵,眼神復雜,「這筆錢是你應得的,宏安能有今天的局麵,你居功至偉,這不僅是酬勞,更是我周正國,代表周氏集團,跟你結的一個善緣,你必須收下。」
他語氣平淡,卻透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意味:「我周正國幾十億身家,倒也不差你這點項目提成和獎金了。」他深深的看了陸明塵一眼,「你記住,周氏集團的大門,永遠對你敞開,若他日倦鳥思歸,或者有了新的想法,你可以隨時回來,我掃榻以待。」
這番話說得極其漂亮。
既肯定了陸明塵的功勞,支付了他應得的報酬,彰顯了周正國的格局,又以「結善緣」為由,為未來的可能留下了無限的伏筆。
商人的精明與上位者的格局,在這一刻體現得淋漓盡致。
陸明塵心中了然,他站起身,對著周正國,鄭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董事長,多謝您這段時間的栽培與信任,陸明塵,銘記於心。」
沒有多餘的客套,一切盡在不言中。
手續辦得出乎意料的快,在周正國的親自過問下,財務部總監親自將一張數額極其可觀的支票遞到了陸明塵手中,他沒有去看那串長長的數字,隻是默默地將其收好。
設計部裡,氣氛有些異樣。
同事們看著他,眼神復雜,有震驚,有不解,有惋惜,更有對他今日在天台神勇表現的崇拜。
陸明塵沒有做過多的解釋,隻是像往常一樣,走到每一個工位前,與相熟的同事一一握手道別。
「小楊,辛苦了,以後多幫襯沈總。」
「小林,圖紙歸檔要做得更細致些。」
「張薇,北區回遷那塊地的日照模擬報告,我放在你桌上了,有問題隨時聯係。」
……
他語氣平和,交代工作有條不紊,仿佛隻是去度個假,而非離開。
這份從容,反而讓離別的氣氛愈發的濃重。
沒有盛大的告別儀式,也沒有煽情的場麵。
交代完最後一份工作文件,陸明塵拿起自己的私人物品——一個裝著幾本書和狼尾蕨的紙盒,最後看了一眼這間承載了他無數心血和榮耀的辦公室,然後轉身,獨自一人,迎著窗外西斜的陽光,走進了電梯。
電梯門緩緩合上,隔絕了身後所有或復雜或不舍的目光。
電梯平穩下降,最終停在了一層。
陸明塵抱著紙盒,走出電梯,走出公司大門。
他伸手在街邊攔了一輛出租車。
車子平穩地匯入車流。
夕陽的金輝透過車窗,落在他沉靜的側臉上。
他要去接剛剛做完筆錄的沈冰清,然後……帶著父母來一場環球旅行。
宏安的風雲,再也跟他沒有關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