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院子裡,空氣清冽,帶著昨夜露水的微涼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灶膛草木灰的味道。
天光從絲瓜架濃密的葉片縫隙裡篩下來,形成一片片跳躍的光斑。
離別,如同這清晨的霧氣,無聲無息地浸潤了老屋的每一個角落。
陸明塵起得很早,或者說,幾乎一夜未眠。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正看見父親佝僂著背,在院子裡忙碌。
他麵前攤開一個半舊的帆布旅行包,鼓鼓囊囊,拉鏈吃力地咬著邊緣。
陸建國正小心翼翼地將幾個裹得嚴嚴實實的油紙包往裡塞。
那是幾塊熏得黝黑發亮的臘肉,油脂從紙包裡微微滲出,在晨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爸,我來吧。」陸明塵快步走過去。
陸建國聞聲抬頭,布滿細密皺紋的臉上擠出一個淡淡的微笑,眼角的褶子更深了。
「醒了?怎麼不多睡會兒?東西我收拾就行,你媽在灶間熬粥呢。」他聲音有些啞,帶著宿夜未散的疲憊。
說話間,他習慣性地想直起腰,腰肌的舊傷讓他動作微微一頓,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掠過眉間。
陸明塵心頭一澀,不由分說地蹲下身,接過了父親手裡的活計。
「我年輕,力氣大,您歇著。」
他的手指觸碰到那些臘肉,沉甸甸的,帶著家鄉的煙火氣,還有父親掌心粗糲的溫度。
「都是好東西……」
陸建國看著他整理,嘴裡低聲絮叨著,「你奶奶曬的筍乾,你小嬸醃的海鮮乾,還有昨兒你小叔特意去集上買的葛粉……帶回去,煮湯、炒菜都行,外頭買不到這味兒。」
他的目光在那些土產上流連,仿佛要把它們的樣子刻進心裡。
灶間的門簾掀開,一股濃鬱的米香湧了出來。
蘇婉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白粥走出來,碗邊還臥著一顆金燦燦的荷包蛋。
「明塵,快來趁熱吃。」
她招呼著,目光落在兒子和丈夫身上,又飄向堂屋門口,帶著掩飾不住的牽掛。
堂屋門口,光線稍暗。
奶奶正坐在那把磨得油亮的竹椅上,身上蓋著一塊半舊的薄毯。
她顯得比前幾天更清瘦了些,眼窩深陷下去,但眼神卻異常明亮,像兩顆沉在水底的黑色石子,緊緊黏在陸明塵身上,須臾不離。
她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雙手無意識地揪著毯子的邊角,枯瘦的手指微微蜷曲著。
陸明塵心頭一緊,端著粥碗走過去,蹲在奶奶膝前。
「奶奶,喝點粥?」他舀起一勺,輕輕吹了吹,遞到老人嘴邊。
奶奶緩緩搖了搖頭,乾癟的嘴唇動了動,終於發出聲音,帶著濃重的鄉音,沙啞而遲緩:「吃不下……你們……這就要走了?」
短短幾個字,像是用盡了力氣,帶著千鈞重擔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假期就快結束了……」
陸明塵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一些,「得提前回去準備準備……」
他把粥碗放在旁邊的小凳上,握住奶奶略顯冰涼的手,輕輕摩挲著那粗糙如老樹皮的手背,「您放心,等過些日子,我那兒安頓好了,就接明濤過去,離過年也沒多久了,到時候,您和小叔小嬸,都來魔都!咱們一大家子在魔都熱熱鬧鬧的過個年!您還沒坐過大飛機吧?咱們坐飛機去,又快又穩當!」
他描繪著未來的圖景,語氣熱切,試圖驅散離別的陰霾。
奶奶渾濁的眼睛裡,倏地亮起了一點微弱的光。
她反手,用盡全身的力氣攥住了陸明塵的手腕,那力道之大,讓陸明塵都微微有些吃驚。
她的手在微微顫抖,連帶著聲音也抖得厲害:「真……真的?坐……坐飛機?去……去你那兒過年?」
她的目光死死鎖著陸明塵的臉,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求證,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當然是真的!」
陸明塵斬釘截鐵,另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奶奶的手背,「我說話算話!您把身子骨養得硬硬朗朗的,到時候我陪您看黃浦江,坐大輪船。」
一絲極其艱難的笑意,終於費力地爬上了奶奶乾癟的嘴角。
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攥著孫子的手稍稍鬆了些力道,卻依舊不肯放開。
「好……好……」她呢喃著,目光越過陸明塵的肩膀,投向門外,「老頭子……你聽見沒……孫子要接我去大城市過年……還要帶我去看黃浦江、坐大輪船……」
那聲音輕飄飄的,帶著無盡的思念和釋然。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來了來了!」
小嬸李桂芬的大嗓門率先響起,帶著刻意拔高的熱情,像一把刷子,試圖粉飾空氣中彌漫的傷感。
她和小叔陸建民,還有堂弟陸明濤一起走了進來。
陸建民肩上扛著一個鼓鼓囊囊,印著「化肥」字樣的大號編織袋,壓得他微微弓著腰,額上沁出細汗。
李桂芬則雙手提滿了大大小小的塑料袋、網兜、竹籃子,裡麵塞滿了各種東西:翠綠紮成小捆的青菜還帶著水珠,紅艷艷的乾辣椒串沉甸甸,醃得黑亮的海鮮乾散發出鹹香,甚至還有兩條用草繩穿腮的鹹魚。
「哎喲我的老天爺!」
李桂芬一進院,就咋咋呼呼地把手裡的東西往地上一放,誇張地拍著胸口喘氣,「可算是趕上了!明塵啊,快快快,把這些都帶上!」
她不由分說地指揮著丈夫和兒子,「建民,把你扛的那袋新米放明塵包旁邊!明濤,愣著乾啥?把籃子裡的雞蛋給你哥放穩當點!墊點稻草,別顛碎了!」
她風風火火,像個即將奔赴戰場的將軍。
陸明塵看著瞬間又被各種鄉土氣息濃鬱的「裝備」包圍起來的旅行包,頭瞬間大了一圈,哭笑不得:「小嬸,這……這也太多了吧?我們仨人,還有這麼多行李,路上怎麼拿啊?」
「多什麼多!」
李桂芬眼一瞪,叉著腰,那股潑辣勁兒又回來了,「都是好東西!城裡買都買不著!青菜,今早現摘的,水靈!海鮮乾,我醃了小半年,下粥最香!鹹魚,海邊老王家曬的,一點不齁!還有這葛粉,清熱敗火!雞蛋,咱家老母雞下的,土雞蛋!新米,自家親戚田裡收的,比外頭賣的香一百倍!」
她如數家珍,每點一樣,就拍一下裝那樣東西的包裹。
她一邊說,一邊又拿起一個沉甸甸的、用舊報紙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裹,不由分說地往陸明塵懷裡塞:「喏,這個拿著!你小叔昨兒專門跑了一趟隔壁鎮,買的他們那兒最有名的酥餅!甜口的,鹹口的都有,給你帶回去,分給公司裡那些同事們嘗嘗,讓他們也稀罕稀罕咱們家鄉的好玩意兒!」
那包裹散發著油潤的甜香和麵點烘烤後的焦香,抱在懷裡沉甸甸的,像抱著小半袋麵粉。
陸明塵看著懷裡這「甜蜜的負擔」,再看看地上堆積如山的「家鄉情誼」,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他求助似的看向父母。
陸建國搓著手,憨厚地笑:「你小嬸一片心,拿著吧,都是好東西。」
蘇婉也走過來,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胳膊,柔聲道:「帶著吧,家裡人的念想,路上……再想辦法。」
陸明塵無奈,隻能苦笑著點頭:「好,好,都帶,都帶,謝謝小叔小嬸。」他心裡已經開始盤算,待會兒得給張延打個電話,讓他務必開輛足夠大的車來接站。
趁著李桂芬指揮陸建民和陸明濤把最後幾樣東西,一罐子醃好的雪裡蕻、一小袋曬乾的菌子——塞進行李堆的間隙,陸明塵走到一直沉默地站在稍遠處的陸明濤身邊。
堂弟今天穿了件夾克,頭發也仔細打理過,但眼底的烏青和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頹唐與忐忑依舊明顯。
他低著頭,腳尖無意識地碾著地上的一顆小石子。
「明濤。」陸明塵聲音不高。
陸明濤猛地抬起頭,眼神有些慌亂:「哥……哥。」
「在家等我電話。」
陸明塵看著他,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最多也就半個月,等我把那邊的事情理順,安頓好,就給你打電話,你收拾好自己,隨時準備出發。」
陸明濤的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隻是重重地點了下頭,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字:「嗯!」
那聲音乾澀緊繃,仿佛繃緊的弓弦。
他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這點痛楚來確認眼前的一切不是幻夢。
陸明塵拍了拍他的肩膀,沒再說什麼。
院門外,傳來兩聲短促的汽車喇叭聲。
接著是陸建民那輛銀色麵包車引擎低沉的轟鳴,像一頭疲憊但忠厚的老牛停在了門口。
陸建民搖下車窗,探出頭喊道:「大哥,嫂子,明塵!上車吧,東西多,得早點走!」
離別時刻,到了。
陸建民和李桂芬立刻化身最強搬運工。
陸建民打開麵包車後門,露出並不寬敞的後備廂和後排座位。
李桂芬風風火火地指揮:「建民,先把那袋新米塞最底下!對,往裡推!明濤,愣著乾啥?把那幾籃子雞蛋放座椅上,用衣服墊著!小心點!臘肉?放米袋上麵!鹹魚……掛這邊窗鈎子上!」
她像個經驗豐富的裝填手,硬是在有限空間裡規劃出了最大的容量。
陸明塵和陸建國也一起動手,將大包小裹,連同那個巨大的酥餅包裹,一件件艱難地塞進車廂。
很快,麵包車後座被徹底填滿,隻勉強留出了副駕駛和後排兩個小空位,連腳下都塞滿了裝著青菜和鹹菜的網兜。
車廂裡彌漫著各種食物混合的氣味。
陸明塵扶著奶奶走到車旁。
老人仰頭看他,深陷的眼裡充滿了不舍。
「奶奶……」
陸明塵蹲下握住她冰涼枯瘦的手,「我們走了。您在家好好的,按時吃飯,別累著自己,我給您買的那個按摩護膝,不舒服了就戴上按一按,過年,我一定來接您!」
奶奶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攥著陸明塵的手,枯瘦的手指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裡。
渾濁的淚水終於無法抑製,大顆大顆地從她深陷的眼窩裡滾落,砸在陸明塵的手背上,滾燙。
「奶奶……」
陸明塵鼻尖一酸,聲音也哽住了。
他俯下身,輕輕抱了抱奶奶瘦小得仿佛隻剩一把骨頭的肩膀。
老人身上那股混合著藥味、陽光曬過棉布的味道和衰老氣息,深深地烙印進他的嗅覺記憶裡。
「走……走吧……」
奶奶終於從喉嚨裡擠出破碎的音節,每一個字都帶著撕裂般的痛苦。
她默默地鬆開手,像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將陸明塵往外推了推。
陸建國和蘇婉也圍了上來,紅著眼眶跟母親告別。
李桂芬再也忍不住,撲過來抱住蘇婉,兩個女人哭作一團。
陸建民紅著眼睛,用力拍著陸建國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陸明塵狠下心,安排父母、小嬸和堂弟擠進麵包車後排僅剩的狹小空間。
他自己則坐進副駕駛。
陸建民深吸一口氣,發動了車子。
引擎發出沉悶的低吼。
麵包車緩緩駛離院門。
陸明塵透過車窗回望。
奶奶扶著門框的身影在視線裡越來越小。
陸明塵忍不住扭身從後窗望去。
老屋在晨霧中變成青灰影子,院門口的身影更小了。
而堂屋門口,那個佝僂的剪影,依舊固執地站在原地!
晨光熹微中,橘子樹下,奶奶扶著樹乾,極力前傾身體,在陸明塵視線裡最終縮成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模糊小黑點。
陸明塵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
奶奶固執守望的身影,枯瘦卻蘊含力量的手,清晰的烙印在了腦海裡。
麵包車在路上顛簸近一小時,終於抵達了南濱新建的高鐵站。
現代化流線型站房在晨光下熠熠生輝,玻璃幕牆反射藍天,與遠處的鄉鎮建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車子在站前廣場停穩。
陸建民一家三口也下了車,幫著把塞滿車廂的「小山」一點點挪到廣場上。
「大哥,嫂子,明塵,一路順風,到了來個信兒!」陸建民聲音發啞。
「嫂子,照顧好自己!明塵,出息了可不能忘本!」李桂芬抹著眼淚,聲音哽咽。
陸明濤嘴唇動了動,最終隻對陸明塵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神交織離愁、迷茫與被點燃的微光。
簡單的道別後,陸建民一家三口站在他們的麵包車旁,目送著陸明塵一家走向高鐵站巨大的進站口。
陸明塵回頭,朝他們揮了揮手。
陸建民按了下喇叭,算是回應。
陸明塵看著眼前堆積如山的行李——鼓囊旅行包、巨大化肥袋、五顏六色塑料袋、沉甸竹籃、鹹魚網兜、巨大酥餅包裹……一陣無力感襲來。
父母臉上也寫滿了為難。
這堆「鄉土情誼」,從南濱搬到高鐵上,再從魔都高鐵站搬回家,絕對是一場艱巨的體力考驗。
陸明塵掏出手機,撥通了張延的電話。
鈴聲隻響了兩下就被迅速接起。
「餵?塵哥!」
電話那頭傳來張延的聲音。
「張延,是我。」
陸明塵無奈地笑了笑,聲音帶著點歉意和明顯的疲憊,「我們剛到南濱高鐵站,幾個小時後,大概下午兩點左右能到魔都高鐵站,這次帶回來的東西,有點多,非常多。」
他特意強調了「非常多」三個字。
「多?沒問題塵哥!」
張延的聲音立刻拔高,充滿了乾勁兒,仿佛這根本就不算事兒,「您放心!我準時在魔都高鐵站出站口等你!保證完成任務!您和叔叔阿姨路上千萬別累著,東西上了車就好,剩下的交給我!」
他答應得非常爽快,甚至帶著一些雀躍,仿佛能幫上忙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陸明塵心裡一暖,報了抵達的車次和預計時間:「GXXXX次,大概下午兩點到,我們在北二出站口見麵,嗯……我們身邊會有一堆非常顯眼的『小山』行李,你肯定一眼就能認出來。」
「明白!GXXXX,北二出站口,『小山』行李!保證準時到位!」張延的聲音斬釘截鐵。
掛了電話,陸明塵看著父母疑惑中帶著擔憂的眼神,解釋道:「我讓張延下午在魔都高鐵站接我們,他正好有空。」
蘇婉這才鬆了口氣,但隨即又心疼起來:「哎,這孩子,又要麻煩別人跑一趟。」
「沒事,媽。」
陸明塵寬慰道,扶著父母在旁邊坐下休息,「他樂意幫忙,而且他辦事靠譜,有他在咱們省心多了。」
他抬頭看了看巨大的電子顯示屏,確認了他們的車次信息和檢票口,「離發車還有點時間,咱們先歇會兒。」
清晨的高鐵站廣場,人流開始增多,拖著行李箱的旅客行色匆匆。
陸明塵一家三口守著這堆極具鄉土氣息的龐大行李,在現代化站房的巨大背景下,構成了一幅有點滑稽卻又格外溫暖的畫麵。
臘肉的鹹香、海鮮乾的淡淡腥氣、青菜根部的泥土味、酥餅的油潤甜香……各種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名為「家」的味道,彌漫在異鄉清冷的晨風裡,也預示著這趟歸途將充滿「味道」。
陸明塵抬起頭,目光越過熙攘的人群,投向高鐵站那巨大的穹頂。
那些剛勁的線條在澄澈的藍天下伸展、交錯,如同指向未來的軌道,堅定地延伸向遠方那座繁華的城市。
那裡,有風暴過後等待平息的餘波,有未竟的棋局和新的挑戰,有他傾注心血的事業版圖。
那裡,亦是他的家。
而此刻,在他心頭清晰浮現的,還有雨夜廊燈下,那個清冷而執拗守望的身影。
歸途已啟,終點交織著責任與溫情。
前方,是家,亦是戰場。
身後,這沉甸甸的鄉土情深,連同奶奶最後那固執守望的剪影,已化作奔流在他血脈裡最堅實、最溫暖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