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陸明塵陪著父母,去給長眠於後山鬆林間的外公外婆掃了墓。
青石墓碑冰涼,刻痕裡積著陳年的雨水和苔蘚。
母親蘇婉蹲在墓碑前,用略顯粗糙的手指一點點拂去落葉和浮塵,絮絮叨叨的說著家裡的事,說到兒子出息了,說到住了新房子,聲音不高,卻難掩幸福之情。
陸建國沉默地拔著墳頭冒尖的雜草,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偶爾抬頭望向遠處灰蒙蒙的山脊線,眼神悠遠。
山風掠過鬆林,嗚嗚咽咽,卷起紙錢的灰燼,打著旋兒飄遠。
他們還去拜訪了幾家早已疏於走動的親戚,多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住在老城區的巷弄深處,木門吱呀,屋內光線昏暗,彌漫著舊家具和藥材的氣味。
父母拘謹地笑著,遞上從魔都帶回來的精致糕點,對方渾濁的眼睛裡先是驚訝,繼而堆起客套又疏離的笑容。
話頭總是圍繞著陸明塵的「成就」和魔都的繁華打轉,那些刻意拉近的、關於過往艱難歲月的共同記憶,在巨大的現實差異前顯得單薄而尷尬。
每一次離開,身後那扇沉重的木門關上,陸建國和蘇婉都會不約而同地輕輕籲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無形的負擔。
血緣的藤蔓在歲月和距離裡終究是不可避免地枯脆了,隻留下幾聲客氣的嘆息回盪在幽深的小巷裡。
這天午後,陽光慵懶地穿透堂屋半舊的木格窗欞,在磨得發亮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塊。
空氣裡浮動著塵埃,混合著灶膛裡草木灰的餘燼味和廚房飄來的、燉煮著什麼東西的鹹香。
陸明塵躺在吱呀作響的舊竹躺椅上,捧著一本泛黃的舊相冊翻看,裡麵多是些黑白或早已褪色的照片,記錄著他模糊的童年,父母年輕甚至有些陌生的麵龐,還有奶奶抱著繈褓中的他,站在老屋門口那棵如今已亭亭如蓋的橘子樹下。
一陣刻意壓低的絮語從通向裡屋的窄門邊傳來,斷斷續續,像是怕驚擾了這午後的寧靜。
「總歸是不放心……」是母親蘇婉的聲音,帶著化不開的憂慮。
「媽身子骨看著還行……就是年紀大了……」
父親陸建國的聲音更低,後半句淹沒在含糊的咕噥裡。
「小地方……醫療條件還是差了些,萬一有個頭疼腦熱……」蘇婉一臉憂慮的說道。
「故土難離啊……」
陸建國長長地嘆出一口氣,那嘆息沉甸甸的,卻也帶著一絲無奈和理解,「她心裡……裝著我爸呢……」
陸明塵的目光停留在相冊裡一張舊照片上,年輕的奶奶和爺爺並排站著,爺爺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神情嚴肅,奶奶則微微側頭靠向他,嘴角噙著一絲羞澀的笑意。
背景就是這間老屋斑駁的土牆。
他心中了然。
父母躲在角落裡的低聲商量,無非是看著奶奶年事已高,老家醫療和照應終究不便,動了接她去魔都奉養的心思。
他輕輕合上相冊,躺椅發出一聲清晰的吱呀聲。
角落裡的低語立刻消失了,父母的身影有些局促地出現在窄門邊。
「兒子,吵著你了?」蘇婉搓著手,臉上帶著點被撞破的不自然。
陸明塵站起身,走到堂屋中央那張榫卯有些鬆動的八仙桌旁,拿起粗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溫熱的茶水。
他啜飲一口,目光平靜地掃過父母寫滿心事的臉,直截了當地開口,聲音打破了午後的沉寂:
「爸,媽,你們剛才商量的事,我都聽見了。」
他看著父母瞬間繃緊的神情,微微一笑,「不用嘀咕了,接奶奶去魔都,跟我們一起住,我沒意見,奶奶把我拉扯大,這份恩情,該還,我們那邊不論是生活條件,還是醫療條件,都要比這裡好很多,到時候一家人互相也有個照應,這是好事。」
陸建國和蘇婉對視一眼,臉上先是閃過一抹難以掩飾的驚喜,隨即又被更深的躊躇覆蓋。
蘇婉上前一步,道:「兒子,你……你也是這個意思?那太好了!你奶奶年紀大了,留她一個人在這裡,我們這心裡,日夜都像揣著塊石頭,懸著落不了地!接過去,我們好好孝敬她老人家……」
「我舉雙手贊成。」陸明塵語氣肯定,目光轉向父親,「爸,您說呢?」
陸建國臉上皺紋更深了,他搓著粗糙的大手,半晌才重重地「嗯」了一聲,聲音有些發悶:「是這個理!是該接過去!一家人……就該在一塊兒!」
晚飯時分,老堂屋裡燈火通明。
飯菜的香氣濃鬱了許多,除了日常的鹹魚、青菜,桌中央還擺了一盆蘇婉特意燉的油亮噴香的紅燒肉,算是沾了「大事」的光。
陸建民一家三口也都在。
碗筷剛擺齊,陸明塵便清了清嗓子,目光溫和卻堅定地看向在主位上端坐的奶奶。
老人穿著整潔的靛藍布衫,銀白的發髻梳得一絲不苟,臉上帶著慣常的看透世事的平靜笑容。
「奶奶……」陸明塵的聲音清晰而誠懇,「我跟爸媽商量好了,過幾天我們回魔都,您跟我們一塊兒走,那邊房子大,住得開,以後啊,您就在我們身邊,讓我爸媽,還有我,好好照顧您,您辛苦了一輩子,也該享享福了。」
話音落下,堂屋裡瞬間安靜了下來,連筷子碰碗沿的輕微聲響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奶奶的臉上,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蘇婉緊張地攥著衣角,陸建國屏住了呼吸,連一向咋咋呼呼的李桂芬也瞪大了雙眼,陸建民則下意識地挺直了背。
奶奶臉上的笑容漸漸的淡了下來。
她沒有立刻回答,隻是伸出布滿老年斑的枯瘦的手,拿起麵前那個用了不知多少年,杯沿磕出個小缺口的粗瓷茶杯,湊到嘴邊,小口地抿著溫熱的茶水。
那動作極其地緩慢,帶著一種歷經滄桑後的從容。
良久,她才放下茶杯,抬起眼,目光緩緩掃過兒子、兒媳、孫子,最後落在陸明塵充滿希冀的臉上。
那眼神裡有慈愛,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種磐石般的沉靜和不容動搖的堅持。
「明塵……」奶奶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力量,「你的心,奶奶知道,熱乎乎的,跟你爸小時候一個樣,實誠,孝順。」
她頓了頓,渾濁卻清明的眼睛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魔都……是好地方,高樓大廈,車水馬龍,比起我們這南濱小縣城,強了不知多少倍,建國和婉兒想接我過去享福,這份心,我這當媽的,心裡熱乎著呢。」
她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無比清晰和堅定:「可奶奶老了,老啦,就戀舊,就念根,我這把老骨頭,生在這老屋裡,喝著院子裡的井水長大,看慣了門口這棵橘子樹開花結果,聽慣了巷子口那棵老榕樹底下的人聲,這裡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連那牆縫裡鑽出來的草,都認得我,我也認得它們。」
她微微側過頭,目光似乎穿透了牆壁,望向屋後某個方向,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深切的眷戀和溫柔:「再就是……你爺爺……還躺在這後山上呢,我要是走了,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這兒?逢年過節,清明寒食,誰給他墳頭添把新土,燒幾張紙錢,陪他說說話?他脾氣倔,一個人……該多孤單啊。」
提到「爺爺」兩個字時,她那布滿皺紋的眼角,似乎有些濕潤,聲音也微微有些顫抖,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卻重重地砸在了陸明塵心上。
她收回目光,看向坐在下首的小兒子陸建民和小兒媳李桂芬,臉上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建民和桂芬,待我很好,粗茶淡飯,知冷知熱,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動彈,他們也不嫌我礙事,洗個衣裳,掃個院子,我還能搭把手,心裡也踏實,真去了你們那大地方,高樓裡關著,誰也不認識,路也找不著,像個沒用的老廢物……那不是享福,那是遭罪,是給你們添麻煩。」
「媽!」蘇婉忍不住叫出聲,眼圈瞬間紅了,「您怎麼能這麼說!照顧您是應該的,怎麼會是麻煩!」
「媽!」陸建國也急了,臉膛漲得有些發紅,「您別想那麼多!有我一口吃的,就……」
「好了,建國,婉兒……」
奶奶擺擺手,打斷他們的話,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決斷,「我的心意,定了。我哪兒也不去,就守著這老屋,守著後山的老頭子,守著這生我養我的地方,你們在魔都好好的,明塵有大出息,你們把日子過紅火了,我在這邊聽著,看著,比什麼都高興!比吃什麼山珍海味,住什麼高樓大廈,都舒坦!」
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入情入理,更帶著一股紮根於故土的倔強。
陸建國張了張嘴,看著母親那溝壑縱橫卻無比堅定的臉龐,所有勸說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裡,最終隻化作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頹然地坐了回去,仿佛瞬間被抽走了力氣。
蘇婉的眼淚無聲地滑落,她別過臉去,用手背飛快地擦掉。
陸明塵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脹。
他看著奶奶平靜卻無比執拗的眼神,那眼神像老屋的基石一樣穩固,蘊含著對這片土地和逝去伴侶最深沉的眷戀。
他明白了,這不是物質條件或孝心能扭轉的意願,這是一個老人用一生寫就的生命歸屬。
強求,反而是不孝。
沉默在飯桌上蔓延,隻有灶膛裡柴火燃燒偶爾發出的劈啪聲。
紅燒肉的熱氣漸漸散了,凝結出一層白色的油脂。
陸明塵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酸澀和那絲未能如願的遺憾,目光重新變得溫和而堅定。
他站起身,走到奶奶身邊,半蹲下來,輕輕握住老人枯瘦卻溫暖的手。
「奶奶……」
他的聲音放得極柔,道:「您的心意,孫兒懂了,您舍不得爺爺,舍不得這老屋,舍不得這生養您的地方,也習慣了小叔小嬸的照顧,是我們考慮得不夠周全,光想著讓您跟我們到大城市去享福,卻沒考慮到您心裡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神情黯淡的父母,又看向小叔小嬸,最後落回奶奶臉上,語氣鄭重:「既然您想留在這裡,那孫兒就遂您的心意!不過,這老屋……您看看這牆,這梁,這瓦,年頭實在太久了,夏天漏雨,冬天透風,住著怎麼讓人放心?」
他話鋒一轉:「這樣,奶奶,您留下可以,但這老屋,必須得裡裡外外徹徹底底地翻修一遍!我要讓您住得舒舒服服,安安穩穩的!錢的事,您不用操心,全包在我身上!」
「翻修?」
奶奶愣了一下,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驚訝,隨即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花那冤枉錢乾啥?這老屋結實著呢!刮風下雨這麼多年,不也住的好好的?」
「媽,明塵說得對!」
陸建國猛地抬起頭,像是找到了新的著力點,聲音也重新有了力量,「這老房子是該好好翻修一下了!您看那房梁,都蛀了!牆皮也掉得厲害!您住著,我們哪能放心?」
「是啊,媽!」蘇婉也擦乾了眼淚,趕緊附和,「讓明塵給您把房子翻修得好一點,您住得舒坦,我們在外麵也安心!」
「大哥大嫂說得對!」
李桂芬反應極快,立刻接上話茬,臉上堆滿了笑,「媽,這是明塵的孝心!您就成全孩子這片心意吧!修好了房子,您住著敞亮,我們照顧您也更方便不是?」
陸建民也連連點頭:「對對對,媽,明塵一片孝心,您就別推辭了。」
一家人七嘴八舌,都站在了陸明塵這邊。
奶奶看著圍攏過來的兒孫們,看著他們臉上真切的關心和懇求,再看看孫子那雙不容拒絕的眼睛,終究是拗不過了。
她布滿皺紋的眼角又有些濕潤,嘴角卻慢慢向上彎起,最終化作一個帶著淚光的、充滿欣慰的笑容。
她反手輕輕拍了拍陸明塵的手背,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好……好……奶奶拗不過你們……修……修吧……明塵……讓你……破費了……」
「您這話說的,孫兒孝敬您,天經地義,說什麼破費!」
陸明塵笑容舒展,心頭的陰霾被奶奶這帶著淚的笑容驅散了大半。
決心已下,行動便雷厲風行。
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陸明塵便帶著父親陸建國和小叔陸建民,找到了南濱當地口碑最好的一家裝修公司的負責人老趙。
在老屋的堂屋裡,陸明塵攤開自己連夜手繪的、雖然算不上專業但意圖明確的草圖,保留老屋原本青磚黛瓦的質樸風貌和主體結構,但內部要全麵升級:
腐朽的梁柱全部更換成結實耐用的硬木;
斑駁的土牆內裡加保溫層,外立麵清洗加固,恢復青磚本色;
破舊的木格窗換成隔音隔熱更好的雙層仿古木窗;
坑窪的水泥地換成防滑耐磨的青石板;
重新鋪設水電管線,增設現代化的廚衛設施,尤其是奶奶房間要裝暖氣片和緊急呼叫按鈕;
屋頂徹底翻新,做好防水隔熱;
後院平整,鋪上青磚,搭上防腐木的葡萄架和舒適的藤椅,角落開辟一小塊菜畦讓奶奶種種地,順便可以活動筋骨;
前院則重新修葺,保留那棵老橘子樹,再種些易活的花草。
「趙經理……」陸明塵指著草圖,語氣不容置疑,「材料要用最好的,環保結實,工期要快,質量更要過硬!錢不是問題,我隻有一個要求,讓我奶奶住得安全、舒適、安心!」
老趙是個黑紅臉膛的漢子,看著草圖,又環顧這破舊卻骨架尚存的老屋,聽著陸明塵擲地有聲的要求,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和欽佩。
他搓著略顯粗糙的大手,沉吟片刻,報出了一個數字:「陸老板,按您這要求,用料用工都頂格來算……全弄下來,估摸著……得這個數。」
他伸出兩根手指,比了個「八」的手勢。
八十萬!
在這個小縣城裡,都夠買一套相當不錯的新房了!
陸建國和陸建民同時倒吸一口冷氣,臉色都變了。
陸建國下意識地就想開口勸兒子再想想,這數目實在驚人。
陸明塵卻眼皮都沒眨一下,仿佛那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數字。
他點點頭,語氣平淡:「可以,八十萬,我出,但我剛才說的要求,一條都不能打折扣!趙經理,能做到嗎?」
老趙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男人平靜無波的眼神,心頭一凜,立刻挺直腰板,拍著胸脯保證:「陸老板放心!我老趙在南濱乾了二十多年,靠的就是實誠和手藝!您這要求,我接了!材料我親自把關,工人用最好的,保證把您家這老宅子,修得比新房子還結實漂亮!工期,兩個月內,保質保量給您交鑰匙!」
「好!」
陸明塵伸出手,與老趙重重一握,一錘定音。
接下來的場麵,讓陸建國、陸建民,甚至聞訊趕來的李桂芬和陸明濤都徹底石化,永生難忘。
陸明塵直接打開隨身攜帶的一個不起眼的黑色運動背包,在眾人驚駭的目光注視下,他竟從裡麵一捆一捆地,掏出了整整八十遝嶄新的、散發著油墨氣息的百元大鈔!
深紅嶄新的票麵,銀行特有的白色捆紮腰封,一捆就是一萬。
八十捆,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堂屋那張油漆剝落、布滿歲月痕跡的舊八仙桌上,瞬間堆起了一座觸目驚心的小山!
刺目的紅,映照著老屋昏黃的燈光,也映照著每一個人臉上極致的震撼和茫然。
堂屋裡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鈔票被碼放時發出的、沉悶而實在的「噗噗」聲,像重錘一下下敲在所有人的心口。
陸建國隻覺得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眼前發黑,耳朵裡嗡嗡作響。
他踉蹌一步,扶住旁邊的牆壁才勉強站穩。
看著那堆成小山的鈔票,再看看兒子那張平靜無波的臉,巨大的沖擊讓他幾乎失語。
他嘴唇哆嗦著,好半天才發出一點嘶啞的氣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明……明塵……這……這得……得搬多少年凍魚啊……」
他仿佛又回到了幾十年前那個寒冬的碼頭,沉重的凍魚塊,滑溜溜的地麵,那令人窒息的恐懼和壓在肩頭養家糊口的重量,此刻都化作了眼前這堆刺目的紅,沉甸甸地壓在他心上。
陸建民更是徹底傻了,眼睛瞪得像銅鈴,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直勾勾地盯著那座小錢山,仿佛靈魂出竅。
李桂芬捂著胸口,感覺心髒快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呼吸急促,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陸明濤則完全懵了,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視覺裡那鋪天蓋地的紅色鈔票在瘋狂的沖擊著他的大腦,一次又一次的刷新著他的認知。
奶奶被蘇婉扶著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
老人渾濁的眼睛看著桌上那座「紅山」,又看看站在桌旁身形挺拔如鬆的孫子,枯瘦的手緊緊抓著兒媳的手臂,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她布滿溝壑的臉上,先是極度的驚愕,隨即,那深深的皺紋如同被某種強大的力量揉開、撫平,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驕傲、欣慰和心疼的熱流洶湧而上,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克製。
大顆大顆渾濁滾燙的淚珠,毫無預兆地奪眶而出,沿著她深刻的皺紋肆意流淌,滴落在洗得發白的靛藍布衫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她沒有發出聲音,隻是無聲地落淚,肩膀微微顫抖,那淚水中蘊含的情感,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顫。
「值了……」
奶奶用盡力氣,從哽咽的喉嚨裡擠出兩個模糊不清的字,帶著泣音,卻異常清晰,「老頭子……地下有知……一定也會感到很欣慰吧……」
她仿佛看到那個嚴肅了一輩子的老伴兒,在另一個世界,終於對著這出息孝順的孫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就在這時,一個隻有陸明塵能聽到的,比以往更加清越悠揚的提示音,在他的腦海深處響起:
【檢測到宿主孝心行為引發至親(陸建國、蘇婉)深層情感共鳴,幸福值達到峰值!】
【孝心能量滿溢…突破閾值!】
【係統等級提升!】
【係統升級至4級】
【每日返利上限提升至:¥4,000,000元。】
【特別獎勵:父母幸福感爆棚,額外獎勵:¥3,000,000元。】
【當前餘額:¥14,512,012.78】
【解鎖新能力:血脈守護】
能力描述:宿主與綁定至親(父母)之間存在無形的血脈羈絆。
當綁定至親遭遇突發性、非疾病類意外人身威脅(如交通事故、暴力侵害、失足跌落、火災、溺水等)時,係統將提前30秒發出危機預警。
預警形式:視網膜投影/屏幕彈出醒目的紅色閃爍警示框,並清晰標注威脅源頭的方位和距離(如:「正前方15米,失控貨車!」;「右側小巷,持械襲擊者!」;「頭頂,鬆動重物墜落!」)。
限製:預警僅針對突發性、非疾病類、危及生命的意外。
對慢性疾病、自然衰老、已知風險無效。
預警時間固定為30秒,無法延長。
預警範圍限定在宿主與綁定至親直徑範圍5公裡內。
超出範圍或預警條件不滿足則無法觸發。
本質:非預知未來,而是係統基於對宿主及至親周邊環境信息的超高速掃描與危險概率推演,在危機即將爆發臨界點前的極致示警,為宿主爭取到最寶貴的黃金反應時間。
海量的信息流瞬間湧入腦海,關於新能力的每一個細節都介紹的清晰明了。
陸明塵的心神卻隻在「血脈守護」那觸目驚心的紅色警示框描述上停留了一瞬,巨大的安全感便如暖流般轟然席卷四肢百骸!
這項能力……來得太及時了!它不炫目,不驚天動地,卻像一道無形的屏障,給了他守護至親最核心、最迫切需要的「時間」!這份踏實感,甚至超越了那四百萬的每日返利上限!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激盪,目光重新落回現實。
父親陸建國仍扶著牆,看著錢山的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震驚、茫然、心疼,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兒子如今「能量」的敬畏。
母親蘇婉一邊扶著無聲落淚的奶奶,一邊欣慰地看著丈夫和兒子,眼神裡交織著感動和一種「兒子真的今非昔比了」的恍惚。
陸明塵走到父親身邊,輕輕扶住他微微顫抖的手臂,聲音沉穩有力:「爸,您和媽這些年吃的苦,受的累,兒子都記在心裡,以後該是兒子扛起這個家,讓你們,讓奶奶,讓小叔小嬸,都過上好日子的時候了。」
他又看向淚眼婆娑的奶奶,語氣變得無比輕柔:「奶奶,您看,錢都在這兒了,趙經理也等著開工呢,您就安安心心,等著住您敞敞亮亮、舒舒服服的新房子,好不好?」
奶奶用力地點著頭,布滿淚痕的臉上終於綻開一個無比滿足、無比驕傲的笑容,她顫抖地伸出手,越過那刺目的錢山,緊緊握住了孫子的手,枯瘦的手指傳遞著滾燙的溫度和無言的認可。
老趙也是個人精,立刻指揮手下兩個工人,小心翼翼地用一個結實的帆布袋將那八十萬現金裝好,沉甸甸地拎在手裡,對著陸明塵和陸家人鄭重保證:「陸老板,老太太,陸大哥,你們放一百二十個心!我老趙要是把這活兒乾砸了,對不起您幾位的這份孝心,我名字倒過來寫!我這就去備料,明天一早就開工!」
說完,跟陸明塵簽了合同,隨即拎著錢袋,帶著人風風火火地走了。
老屋裡,隻剩下陸家自己人,和那尚未散去的、濃烈的金錢氣息與更深沉的情感激盪。
一天後,老屋的翻修工程如火如荼地開始了。
舊瓦被揭下,腐朽的木梁被小心翼翼地拆下運走,斑駁的牆皮被鏟掉,露出了裡麵古老的青磚。
工人們吆喝著,電鑽聲、敲打聲、搬運材料的碰撞聲打破了老巷多年的寧靜,灰塵在陽光裡飛舞,混合著新木料的清香和泥土的氣息。
奶奶成了最忠實的「監工」,每天早早起來,搬著她那張新買的藤椅,坐在院子裡的橘子樹下,遠遠地看著。
她不再流淚,臉上總是帶著一種平靜的、滿足的期待,眼神追隨著那些忙碌的身影,看著老屋一點點褪去陳舊破敗的外衣。
陽光灑在她銀白的發髻和布滿皺紋的臉上,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輝。
每當陸明塵或陸建國過來陪她說話,她都會拉著他們的手,指著某個正在施工的地方,絮叨著:「看,那根大梁換新的了,真結實!」「這青石板好,下雨天不滑溜!」「窗戶開得大,亮堂!」
午後,陽光正好,工人們都去午休了。
奶奶獨自坐在藤椅上,看著被腳手架和防護網包裹的老屋主體,眼神有些悠遠。
蘇婉端著一碗剛熬好的冰糖雪梨走過來。
「媽,喝點甜的潤潤嗓子,灰大。」蘇婉柔聲道。
奶奶接過碗,卻沒有立刻喝。
她看著兒媳,又看看在不遠處和老趙說著什麼的陸明塵,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婉兒啊,這房子……裡外都是新的,比我這老婆子這輩子住過的任何房子都要好。」
她頓了頓,布滿老年斑的手輕輕撫摸著藤椅光滑的扶手,「我這把年紀了,黃土埋到脖子的人,還能享孫子的福,住上這麼好的房子,知足了,真知足了。」
她抬起頭,目光掃過即將煥然一新的小院,語氣變得鄭重起來:「趁著我還頭腦清醒,手腳也還能動,有些事……該定下來了,這翻修好的房子,我想……就給建民和桂芬吧。」
「媽?!」
蘇婉手一抖,碗裡的湯汁差點灑出來,驚愕地看著婆婆。
不遠處的陸建國和陸明塵也聽到了,停下了交談,走了過來。
奶奶神色平靜,眼神裡帶著看透世事的通透:「你們聽我說完。建國,婉兒,還有明塵,你們都在魔都,有自己的好日子,有大房子,不可能再回到這小縣城裡生活,這老屋翻修得再好,空著也是空著,浪費了明塵這片孝心。」
她看向聞訊趕來的小兒子和小兒媳,目光溫和而堅定:「建民,桂芬,你們兩口子這些年,照顧我這老婆子,盡心盡力,媽心裡都記著呢,這房子,以後就歸你們,你們住著,守著,替我看著這老屋,看著這院子,逢年過節……也替我……去看看後山的老頭子……」
提到老伴兒,她的聲音依舊平穩,眼底卻掠過一絲深切的溫柔。
「媽!這……這怎麼行!」
陸建民第一個反對,黝黑的臉膛漲紅了,語氣激動,「這翻修的錢是明塵出的!這房子……這房子理應是……」
「小叔!」
陸明塵立刻開口,截住了小叔的話頭。
他走到奶奶身邊,握住老人另一隻手,目光清澈而誠懇,沒有絲毫勉強,「奶奶說得對。我們一家在魔都,這房子空著確實可惜,給小叔小嬸正合適!他們照顧奶奶,住在這裡名正言順,也方便。雖然錢是我出的,但房子是奶奶的,她老人家想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我孝敬奶奶的心意到了,房子歸誰,不重要。」
他看向陸建民和李桂芬,「小叔,小嬸,以後奶奶和這房子,就多辛苦你們了。」
陸建國看著兒子平靜坦然的眼神,再看看母親那不容置疑的神情,張了張嘴,最終把話咽了回去,化作一聲嘆息,重重地點了點頭:「聽媽的。」
陸建民和李桂芬早已是手足無措,巨大的驚喜和惶恐交織著。
李桂芬眼圈瞬間紅了,嘴唇哆嗦著:「媽……大哥……大嫂……明塵……這……這我們……我們……」
她激動得語無倫次。
陸建民更是撲通一聲跪在了奶奶麵前,這個老實巴交的漢子,聲音哽咽:「媽!兒子……兒子謝謝您!謝謝大哥大嫂!謝謝明塵!我……我和桂芬一定好好孝順您!把這房子……當成命根子一樣守著!」
「起來,快起來!」
奶奶伸手去拉小兒子,臉上帶著欣慰的笑意,「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好好過日子,比什麼都強。」
說罷,奶奶又從她那個暗紅色漆麵斑駁的老式樟木箱子最底層,摸索出一個存折本,她顫巍巍地打開,裡麵夾著幾張存單,加起來,竟有近三十萬,這是她和老伴兒省吃儉用、從牙縫裡摳出來的一輩子的積蓄。
「建國……」
老太太把存折本鄭重地放到大兒子手裡,眼神裡帶著一種徹底放下的輕鬆,「這錢,你拿著,是我和你父親攢下的,不多,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我和你父親……能留給你們的,也就這些了,別推辭,拿著。」
陸建國捧著那輕飄飄又沉甸甸的存折本,看著上麵的存款日期和金額,眼前仿佛浮現出父母在醬菜廠昏暗燈光下加班、在寒風凜冽的碼頭扛包、一分一厘積攢的身影。
他喉頭劇烈地滾動著,巨大的酸楚淹沒了他,最終隻化作一聲沙啞的:「媽!」
陸建民和李桂芬看著那存折,眼中隻有理解和坦然,沒有絲毫的嫉妒或不忿。
大哥一家付出的,遠比這存折上的數字多得多。
近兩個月的時間,在叮叮當當的施工聲和新木料的清香中飛快流逝。
當最後一車建築垃圾被運走,當腳手架和防護網被拆除,呈現在所有人眼前的,是一座脫胎換骨、卻又完美保留了舊時風貌的老屋。
外牆的古樸青磚被徹底清洗乾淨,顯露出原本溫潤厚重的色澤,磚縫勾填得整整齊齊。
深栗色的仿古木門窗,沉穩大氣,鑲嵌著透亮的玻璃。
屋頂覆蓋著嶄新的黛瓦,整齊劃一,在陽光下流淌著溫潤的光澤。
推開厚重的木門,裡麵更是別有洞天。
地麵是打磨光滑,泛著青幽光澤的石板,牆壁雪白,下半截巧妙地嵌入了青磚作為裝飾腰線,古樸與現代交融得恰到好處。
梁柱換成了深色的硬木,結實穩重。
現代化的廚衛設施一應俱全,卻巧妙地用木質格柵或仿古磚石包裹,毫不突兀。
奶奶的房間最大,采光最好,鋪著木地板,裝了地暖,床邊和衛生間都裝了醒目的呼叫按鈕。
後院鋪著平整的青磚,防腐木的葡萄架下擺放著舒適的藤編桌椅,角落裡一小塊菜畦泥土鬆軟。
前院的老橘子樹被精心修剪過,樹下新砌了花壇,種上了幾株茶花和梔子,生機勃勃。
搬家那天,選了個風和日麗的吉日。
沒有大張旗鼓,隻有陸家自己人。
奶奶堅持要自己第一個踏進翻修好的大門。
她拒絕了所有人的攙扶,拄著陸明塵給她新買的、輕便結實的拐杖,一步一步,緩慢而鄭重地邁過那道煥然一新的門檻。
陽光透過嶄新的木格窗欞灑進來,在地麵的青石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屋子裡彌漫著新木料和石灰的氣味。
奶奶站在堂屋中央,環顧四周,雪白的牆壁,結實的梁柱,光潔的青石板地麵,還有角落那個嶄新的紅泥小炭爐,這是她特意要求保留的念想,一切都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那麼敞亮,那麼安穩。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撫過冰涼的青磚腰線,那觸感粗糙而真實,連接著遙遠的過去和踏實的現在。
她走到窗邊,推開嶄新的木窗,院子裡橘子樹清新的氣息和溫暖的陽光一起湧了進來,灑滿她全身。
老人靜靜地站在那裡,沐浴在金色的陽光裡,銀白的發絲被鍍上一層光暈。
她布滿皺紋的臉上緩緩地綻開一個無比寧靜、無比滿足的笑容。
那笑容裡,是漂泊一生的船終於靠岸的安然,是看著兒孫出息、家宅煥新的無上欣慰。
陽光照亮了她眼中閃爍的點點淚光,卻不再有悲傷,隻有純粹的、溫暖的幸福在靜靜流淌。
陸建國和蘇婉站在門口,看著母親沐浴在陽光中的背影,看著這承載了家族記憶、如今煥發新生的老屋,心中翻湧著難以言喻的感慨和安心。
兒子的孝心,終於為母親,也為他們自己,在這片深愛的故土上築起了一個溫暖、堅固、可以遮風擋雨、承載所有思念的港灣。
陸明塵站在父母身後,看著奶奶那在陽光中仿佛發著光的、寧靜滿足的側影,感受著父母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卸下重擔後的鬆弛和欣慰,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充盈著他的胸腔。
夕陽西下,金色的餘暉溫柔地籠罩著這座煥然一新的老宅,也籠罩著院子裡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炊煙裊裊升起,帶著飯菜的香氣,融入南濱小城寧靜的暮色裡。
老橘子樹在晚風中輕輕搖曳,仿佛也在無聲地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