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鐵軌,發出低沉的嗡鳴。
窗外,暮色四合,大地被染成一片朦朧的深藍,遠處零星的燈火如同散落的星子,飛速地向後退去,連成模糊的光帶。
陸建國和蘇婉並排坐著,肩靠著肩,已然沉入夢鄉。
母親蘇婉微張著嘴,發出極輕的鼾聲,眉心那點常年操勞刻下的細紋在睡夢中似乎也未曾完全舒展。
父親陸建國則歪著頭,緊挨著母親,一隻手還無意識地搭在膝蓋上那個印著「周氏集團」字樣的牛皮紙文件袋上,裡麵裝著陸明塵那份「帶薪休假通知書」。
陸明塵坐在過道另一側的位置,目光長久地落在父母安睡的側臉上。
車廂頂燈柔和的光線勾勒出他們鬆弛的皮膚紋理,鬢角新生的白發格外刺眼。
他輕輕調暗了頭頂的閱讀燈,生怕驚擾了這份難得的安寧。
他身邊放著一個不算太大的深灰色行李箱,除了幾件換洗衣物,裡麵塞滿了他在回程前精心為家鄉親人們挑選的禮物,這是他作為離家多年,如今算得上「衣錦還鄉」的遊子,一份沉甸甸的心意。
休假的理由是他隨口亂編的:「爸,媽,最近龍湖家園和宏安新區那兩個大項目總算步入了正軌,公司體恤,給我放了兩個月假,我也正好借著假期喘口氣。」
他刻意讓語氣聽起來輕鬆又帶著點工作告一段落的疲憊,「這不,媽生日快到了,十一月六號,就三天後嘛!咱們回老家!給媽好好過個生日,也當散散心,爸不是總念叨老屋後麵那棵歪脖子棗樹結的棗子特別甜嗎?」
「回老家?」
陸建國當時正在修理一把總是關不嚴實的陽台紗窗門,聞言猛地直起身,手裡的螺絲刀差點掉在地上,渾濁的眼睛裡瞬間迸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隨即被巨大的喜悅淹沒,連聲問,「真……真的?公司真給你放假了?能回去?」
他搓著手,臉上的皺紋隨之舒展開來,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
蘇婉的反應更直接。
她正對著水龍頭沖洗一把小蔥,水流嘩嘩作響,聽到兒子的話,她關水的動作頓住了,背對著父子倆,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顫動了一下。
她沒有立刻回頭,隻是沉默著,水流聲停止後,廚房裡安靜得能聽到她略顯急促的呼吸。
過了好幾秒,她才慢慢轉過身,眼圈已經紅了,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局促地擦著,聲音帶著極力壓抑的哽咽:「好……好!回去!媽給你包薺菜鮮肉餛飩,你小時候最愛吃了,回去就包!」
那紅了的眼眶裡,盛滿了遊子歸鄉的期盼,幾乎要溢出來。
於是就有了這場近乎倉促的說走就走的旅行。
簡單地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帶上必需的證件和那份象征「假期」的文件袋,一家三口在暮色初降時踏上了南下的高鐵。
沒有繁重的行李,隻有輕便的雙肩包和陸明塵那個裝著禮物的行李箱,以及蘇婉臨出門前硬要塞進去的、她認為老家買不到的特色點心。
陸明塵收回目光,看向窗外。
夜色更深了,玻璃窗上映出他自己模糊的輪廓和車廂內暖黃的燈光。
沈冰清最後站在磅礴雨幕中的身影,那執著凝望的雙眸,在燈火輝煌背景下的孤單剪影,毫無預兆地撞入腦海。
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傘柄上她靠近時帶來的微涼氣息,鼻尖仿佛又縈繞起那縷清冽的白茶發香。
他下意識地摸出手機,屏幕亮起,乾乾淨淨,沒有新信息。
離別的沉重和一種陌生的、細密的牽掛在心底悄然滋生蔓延。
他指尖懸在屏幕上方,猶豫了片刻,終究隻是將手機屏幕按滅,重新塞回口袋。
兩個月。
他在心裡默念,不長。
「嗚——!」悠長嘹亮的汽笛聲穿透薄薄的晨霧,宣告著旅程的終點。
高鐵緩緩滑入南濱站台,剎車帶來一陣輕微的頓挫感。
陸建國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隨即意識到目的地到了,臉上立刻綻開笑容,用力推了推身旁的蘇婉:「老婆,醒醒,到了!咱們到家了!」
蘇婉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望向窗外。
熟悉的、帶著鹹腥氣息的濕潤空氣似乎已經透過緊閉的車窗縫隙鑽了進來。
站台的指示牌上,「南濱」兩個大字在清晨的光線下清晰可見。
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瞬間沖散了旅途的疲憊,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哎喲,真到了!快,明塵,看看東西都拿齊沒?」
她手忙腳亂地開始檢查放在腳邊的背包,又伸手幫陸建國理了理睡得有些褶皺的衣領。
車門開啟,帶著海洋特有鹹味的、清冽微涼的晨風湧入車廂,瞬間讓人精神一振。
陸明塵拎起自己的拉杆箱,護著父母隨著人流走下高鐵。
雙腳踩在故鄉堅實的站台上,一種久違的踏實感油然而生。
「變了……真變了!」
陸建國站在出站通道口,環顧著嶄新、寬敞、明亮得有些晃眼的現代化高鐵站,忍不住感嘆,語氣裡帶著點陌生和驚奇,「以前那個老站,又小又破,哪像現在……亮堂堂的,跟大商場一樣!」
他抬頭看著高聳的穹頂和巨大的電子顯示屏,像個初入大觀園的劉姥姥。
蘇婉則緊緊挽著兒子的胳膊,目光被站內琳琅滿目的特產店鋪吸引,腳步不自覺地放慢。
醃漬得油亮誘人的泥螺、曬得金黃的蝦乾、包裝精美的海苔脆餅……熟悉的家鄉味道隔著玻璃櫥窗無聲地召喚著離人的味蕾。
「看這個,」
她指著一家鋪子裡堆成小山的黃澄澄的蜜橘,聲音裡滿是懷念,「咱家老院子後麵坡上那棵橘子樹,結的果子就是這個色兒,比這還大,甜得很!你小時候能一氣兒吃五六個,攔都攔不住。」
她說著,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小小的、吃得滿手滿臉黃漬的兒子,嘴角不自覺地彎起溫柔的弧度。
「大哥!嫂子!明塵!這兒呢!」
一聲洪亮的、帶著濃重鄉音的呼喊穿透嘈雜的人聲傳來。
隻見出站口外,一個身材敦實、穿著深藍色夾克、臉膛被海風吹得黑紅的中年男人正用力揮舞著手臂,笑容燦爛得幾乎咧到耳根。
正是陸建國唯一的弟弟,陸建民。
他旁邊站著他的妻子李桂芬,一個同樣樸實乾練的中年婦女,也笑容滿麵地踮著腳張望。
他們身後,停著一輛沾了些泥點的銀色麵包車。
「建民!桂芬!」
陸建國激動地應了一聲,拉著蘇婉快步迎上去。
兄弟倆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互相拍打著肩膀,上下打量著對方,嘴裡不停地念叨著「胖了」、「瘦了」、「精神頭不錯」之類的話。
陸建民嗓門洪亮:「接到你電話說今早到,我和你弟妹天沒亮就起來收拾,就盼著你們呢!快,上車,回家!媽在家都等急了,念叨一宿了!」
李桂芬則親熱地拉住蘇婉的手:「嫂子,路上累壞了吧?家裡飯菜都準備好了,就等你們了!媽聽說你們回來,高興得不行,非要去菜場買新鮮的鯧魚,攔都攔不住!」
「哎呀,媽也真是,這麼大年紀了……」蘇婉又是感動又是心疼。
寒暄過後,眾人七手八腳地把行李塞進麵包車。
陸明塵沒有急著上車,而是打開了放在腳邊的那個深灰色行李箱。
在父母和小叔小嬸略帶好奇的目光中,他先從裡麵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長方形盒子,雙手遞到陸建民麵前,笑容真誠:「小叔,好些年沒見了,一點心意,聽我爸說您就愛釣個魚,這是套新出的碳素纖維釣竿,輕便又結實,您試試合不合手。」
陸建民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笑開了花,驚喜地接過盒子,沉甸甸的,一看就不便宜:「哎喲!明塵!你這孩子!太破費了!這……這怎麼好意思!」
他愛不釋手地摸著盒子,黝黑的臉上滿是喜悅。
接著,陸明塵又拿出一個精致的禮盒,遞給小嬸李桂芬:「小嬸,這是套護膚品,保濕滋養的,海邊風大,您操持家務辛苦了,得好好保養保養。」
李桂芬驚喜地「哎呀」一聲,接過盒子,臉上樂開了花:「明塵!你這……也太懂事了!這牌子可不便宜!小嬸謝謝你了!」
她拿著盒子,左看右看,喜愛之情溢於言表。
最後,陸明塵從行李箱最裡層,取出一個更大些、包裝素雅但質感很好的盒子,神情格外鄭重:「這個,是給奶奶的。一件加厚的羽絨馬甲,護心護背的,還有一套智能按摩護膝,能發熱能震動,緩解關節疼,操作也簡單,奶奶年紀大了,保暖和關節最重要。」
看著兒子有條不紊、周到細致地拿出這些明顯價值不菲、又極其貼心的禮物,陸建國和蘇婉完全愣住了,他們事先毫不知情!看著弟弟弟媳驚喜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再看看兒子沉穩從容、帶著真誠笑意的臉龐,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難以言喻的驕傲感瞬間湧上心頭。
蘇婉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她緊緊抓住兒子的胳膊,聲音哽咽:「明塵……你……你什麼時候準備的這些?你這孩子……又亂花錢……」
她心裡又心疼錢,又被兒子這份沉甸甸的心意感動得無以復加。
陸建國更是激動得嘴唇都有些哆嗦,他用力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想說點什麼,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隻發出幾聲短促的「好……好!」
眼裡卻閃爍著無比欣慰和自豪的光芒。
兒子不僅事業有成,為人處世更是如此周到體麵,這份心意,比任何成就都更讓他們做父母的感到幸福和滿足!
那份油然而生的幸福感,如同暖陽融化了冬雪,充盈著他們的四肢百骸。
陸明塵看著父母眼中幾乎要溢出來的感動和驕傲,心裡也暖暖的。
他扶著母親,笑著對還在驚喜中的小叔小嬸說:「都是一家人,應該的。快上車吧,別讓奶奶等急了。」
「對對對!上車!回家!」
陸建民和李桂芬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招呼大家上車,臉上的笑容更加熱切了。
車子駛離現代化的高鐵站區域,匯入略顯陳舊但充滿生活氣息的城區街道。
路兩旁的建築漸漸變得低矮、密集,樣式也混雜著不同年代的風貌。
有貼著白色瓷磚的九十年代小樓,也有灰撲撲的紅磚房,或能看到幾棟新起的、貼著彩色瓷磚的居民樓。
街道不寬,兩旁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店:熱氣騰騰的包子鋪、掛著油膩招牌的大排檔、擺滿五顏六色塑料盆桶的雜貨店、還有門口放著幾張台球桌的棋牌室。
電動三輪車、摩托車、自行車在並不寬敞的馬路上穿梭,喇叭聲、叫賣聲、熟人間的招呼聲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喧囂而鮮活的市井畫卷。
「瞧見沒?」
陸建國指著車窗外一處正在施工的工地,那裡正在打地基,圍擋上印著某個房地產公司的廣告,「就那兒,原來就是老醬菜廠!我跟你媽剛結婚那會兒,還在那兒做過臨時工呢!那會兒一進去,一股子醬鹹菜味兒,熏得人直打噴嚏。」
他語氣裡帶著對往昔歲月的追憶。
「可不是嘛……」
蘇婉接話,指著另一條巷子口,「那條街往裡走,以前是水產公司的倉庫,門口有個大斜坡,冬天的時候,拉凍魚的板車下來,要是趕上下雨結冰,那才叫一個滑!你爸有一次推車,腳底下一滑,連人帶車差點溜進海裡,還好被旁邊堆的漁網掛住了,嚇得我魂兒都沒了!」
她說著,嗔怪地拍了陸建國胳膊一下,眼神裡卻是後怕和慶幸交織的溫情。
陸建國嘿嘿笑了兩聲,撓撓頭:「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了,提它乾啥。」
麵包車拐進一條更窄的巷子,兩旁是緊緊挨著的自建樓房。
巷子盡頭,一棟明顯有些年頭、外牆爬著些枯藤的兩層小樓出現在眼前。
小樓帶著一個小小的院子,院門敞開著,門口站著一位頭發花白、身形瘦小卻站得筆挺的老太太,正翹首以盼。
正是陸明塵的奶奶。
「媽!」
陸建國和蘇婉幾乎是同時喊出聲,聲音帶著急切和激動。
車子還沒停穩,陸建國就率先推開車門跳了下去,三步並作兩步沖到老太太麵前。
陸明塵也趕緊下車,和母親一起快步跟上。
「媽!我們回來了!」陸建國的聲音有些哽咽。
老太太布滿皺紋的臉上綻開了菊花般的笑容,她伸出手,一手緊緊抓住大兒子的胳膊,一手則被沖上前的蘇婉牢牢握住。
她的目光越過兒子兒媳,熱切地落在陸明塵身上,上下打量著,渾濁的眼睛裡瞬間盈滿了淚水,嘴唇哆嗦著:「好……好!回來就好!我的乖孫孫……長這麼高了,真俊!快讓奶奶好好看看!」
陸明塵心頭一熱,快步上前,半蹲下身,任由奶奶粗糙而溫暖的手掌捧住他的臉。
那雙手帶著歲月磨礪的痕跡,也帶著血脈相連的溫度。
「奶奶!」他清晰地叫了一聲。
「哎!」
老太太響亮地應著,眼淚終於滾落下來,順著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進屋!快進屋!外頭風大!」
她一手拉著陸明塵,一手被兒子兒媳攙扶著,顫巍巍地轉身往院子裡走。
小小的院落收拾得乾淨利落。
角落搭著絲瓜架,枯黃的藤蔓還纏繞其上。
另一邊種著幾壟青菜,青翠欲滴。
一隻毛色油亮的黃狗原本趴在屋簷下打盹,此刻也興奮地搖著尾巴迎了上來,圍著陸明塵的腿打轉,嗚嗚地叫著。
堂屋裡,飯菜的香氣早已彌漫開來。
一張八仙桌上擺得滿滿當當:清蒸的鯧魚眼睛還亮著,油亮亮的白切雞,紅亮誘人的紅燒肉,碧綠的炒青菜,還有一大盆熱氣騰騰的、陸明塵從小吃到大的紫菜蝦皮湯。
奶奶被簇擁著在正中的位置坐下,臉上是滿足而慈祥的笑容,目光不停地在一家人身上流連。
「來,明塵,坐奶奶邊上!」老太太拍著身邊的空位。
陸明塵依言坐下。
這時,他打開隨身的行李箱,拿出了給奶奶準備的禮物。
當那件柔軟厚實的羽絨馬甲和那套看起來就很高檔的按摩護膝呈現在奶奶麵前時,老人家驚訝得張大了嘴。
「奶奶,這是給您的。」
陸明塵蹲在奶奶身邊,幫她拆開包裝,耐心地介紹著護膝的功能,「這個可以發熱,按這裡……還能震動按摩膝蓋,您試試舒不舒服?」
奶奶小心翼翼地摸著那光滑的麵料和精致的儀器,瞬間濕潤了眼眶,連聲說:「哎喲喲,我的乖孫……這得花多少錢啊……奶奶老了,用不著這麼好的東西……」
「媽,這是明塵一點心意,您就收著吧!」
陸建國在一旁笑著勸道,看著母親驚喜又心疼的樣子,再看看兒子體貼入微的舉動,下午在車站時那種巨大的欣慰和幸福感再次湧上心頭。
「就是,媽,您辛苦一輩子了,該享享福了!明塵現在出息了,這是他該孝敬您的!」
蘇婉也紅著眼圈,幫腔道。
她看著兒子給婆婆試戴護膝,那份細心和耐心,讓她心裡暖得發燙。
兒子不僅記得給叔叔嬸嬸帶禮物,更把最貼心的關懷留給了年邁的奶奶,這份周全和孝心,讓她覺得這些年所有的付出都值得了。
陸建民和李桂芬也在一旁連聲誇贊明塵懂事、孝順。
堂屋裡的氣氛因為這份意外而隆重的禮物,變得更加溫馨熱烈。
陸建民和李桂芬忙著給大家盛飯、倒自家釀的米酒。
「吃,快吃!嘗嘗這鯧魚,今早碼頭剛打上來的,鮮得很!」
奶奶不停地給陸明塵夾菜,很快他麵前的碗裡就堆成了小山。
「媽,您也吃,別光顧著他。」蘇婉笑著勸道。
「哎,我吃,我看著你們吃,我就高興!」
老太太樂嗬嗬地,自己卻沒動幾筷子,目光一直沒離開孫子,仿佛怎麼看也看不夠。
「對了,明塵,」
小嬸李桂芬一邊給蘇婉夾菜,一邊笑著開口,語氣帶著長輩特有的關切和一絲好奇,「聽你爸說,你在那個……周氏集團?當大設計師了?管著老大的項目?出息!真給咱們老陸家長臉!現在一個月得掙不少吧?」
她的話像是打開了某個開關。
飯桌上安靜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陸明塵身上,包括奶奶也停下了夾菜的動作,滿是皺紋的臉上寫滿了期待和自豪。
陸明塵握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他抬眼,迎上長輩們熱切的目光,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笑容,語氣平靜自然:「小嬸,沒有我爸說得那麼誇張,就是在公司裡負責一些設計方麵的工作,龍湖家園和宏安新區這兩個項目,我參與了一部分,現在都已經步入正軌了,公司才給放的假。」
他輕描淡寫地將「主要負責人」降格為「參與了一部分」,巧妙地避開了收入這個敏感話題。
「那也是大公司!大城市的大公司!」
奶奶立刻接話,語氣斬釘截鐵,帶著難以掩飾的驕傲,「我孫子就是有本事!從小畫畫就好,你看,這不就用上了!」
在她樸素的認知裡,能在大城市的大公司裡站穩腳跟,就已經是頂頂出息的事情了。
「那是那是!」
小叔陸建民也附和著,給陸明塵倒了點米酒,「來,明塵,陪小叔喝點!慶祝你回來!管多大項目那也是管!比我們這土裡刨食、海裡撈魚的強多了!」
他端起自己的杯子,熱情地示意。
陸明塵端起酒杯,跟小叔碰了一下:「小叔過獎了,您和小嬸經營著果園和漁排,踏踏實實,日子紅火,也挺好。」
他將杯中清甜的米酒一飲而盡,辛辣中帶著回甘,暖流順著喉嚨滑下。
話題似乎順利地繞開了收入。
然而,親戚們的關心顯然不止於此。
三叔公,一位頭發幾乎全白、耳朵有點背的老人,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地問:「明塵啊,工作好是好,這年紀……對象呢?談了吧?什麼時候帶回來給咱們瞧瞧啊?」
他說話時習慣性地側著頭,將聽力稍好的那隻耳朵對著陸明塵的方向。
這個問題像一塊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瞬間又吸引了全桌的目光,連埋頭吃魚的堂弟也抬起頭,促狹地沖著陸明塵擠了擠眼。
奶奶更是眼睛一亮,身體微微前傾,滿臉期待地看著孫子。
飯桌上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微妙。
蘇婉和陸建國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無奈和隱隱的擔憂。
他們知道兒子一心撲在工作上,感情方麵似乎一直沒什麼動靜。
陸明塵臉上的笑容依舊得體,但心裡卻泛起一絲漣漪。
沈冰清清冷的眉眼、雨夜中執著守望的身影、電梯裡那未完成的觸碰、指尖殘留的微涼……無數個片段在腦海中飛快閃過。
他清晰地意識到,那個名字,那個人,早已在他心底占據了非常重要的位置。
然而,他們之間,隔著身份,隔著未明的職場規則,更隔著那層誰也沒有真正捅破的窗戶紙。
「三叔公,」
他放下筷子,聲音平和坦誠,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澀然,「工作確實比較忙,目前…還是一個人。」
他沒有回避,選擇了最直接的答案。
「一個人?」三叔公顯然沒聽清,側著頭又問了一遍。
「他說他還沒對象呢,三叔!」李桂芬湊到老人耳邊,大聲重復了一遍。
「哦……」
三叔公恍然地點點頭,隨即說道:「那可不行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事業重要,成家也重要!得抓緊啊!」
他語重心長地開始傳授「經驗」。
「就是,明塵哥,」
堂弟也笑嘻嘻地插話,「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介紹?我們廠裡新來了幾個小姑娘,可水靈了!」
「去去去!小孩子懂什麼!」
李桂芬笑著拍了兒子一下,轉頭對陸明塵說,「明塵,別聽他的,不過三叔說得在理,是該考慮了,你這麼好的條件,模樣俊,工作好,不愁找不到好姑娘,遇到合適的就處處看。」
奶奶雖然沒再說話,但眼中的期盼明顯黯淡了一些,輕輕嘆了口氣,拿起筷子夾了點青菜,默默地吃著。
陸明塵能感受到父母投來的、帶著寬慰和理解的目光。
他端起酒杯,對著三叔公和小嬸他們笑了笑:「謝謝三叔公、小嬸關心,這事兒……也看緣分,強求不得,有合適的,一定第一時間帶回來讓大家把關。」
他巧妙地用「緣分」和「把關」化解了長輩們的催問,也給自己留下了餘地。
這個話題在陸建國適時插話詢問老家親戚近況的引導下,終於被帶了過去。
飯桌上的氣氛重新熱烈起來,大家又開始聊起家長裡短、漁汛果價。
陸明塵安靜地吃著碗裡堆成小山的飯菜,聽著耳邊熟悉的鄉音和喧鬧,感受著這久違的、帶著煙火氣的溫暖親情。
看著奶奶因為新護膝而舒展的眉頭,看著小叔小嬸因為收到合心意的禮物而真誠的笑容,看著父母眼中那份因為他周全懂事而持續發酵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幸福和驕傲,他的心被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和暖意填滿。
心底那份對沈冰清的思念,在這喧囂的暖意中,反而變得更加清晰而綿長。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裡的手機,依舊安靜。
兩個月。
他再次默念,眼前卻清晰地浮現出她站在雨幕中,固執地凝望他離去的方向,任由輝煌燈火將她的孤單身影拉得長長的畫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