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子並未開什麼驚世駭俗的藥方,隻是每日坐在溫長安病榻前,有時低聲絮語,有時隻是靜靜打坐。說來也怪,自他來了之後,溫長安那原本渙散的精神,竟似乎凝聚了一些,偶爾能睜開眼,認出身邊的人,甚至能進些流食。臉上也多了幾分紅潤,仿佛病情有了轉機。
眾人都以為是奇跡,心中燃起希望。唯有溫令儀知道,師父是在幫父親等著兒女們都回來,在床前說說笑笑的她,隻要不在父親麵前就止不住落淚。
師父說生死不是大事,可她參悟不透,就算重生歸來,也根本無法麵對親人的離世。
現如今隻盼著長兄和長姐快快回來,不然往後餘生都會成為心裡永遠無法釋懷的遺憾。
深秋,溫府庭院中的那棵老梧桐樹,葉片已金黃,在秋風中簌簌作響,不時飄落幾片。
轉眼入冬,當溫令容單槍匹馬,日夜兼程回到溫府的時候,姐妹倆抱頭痛哭。
「父親如何了?」溫令容顫巍巍的問。
溫令儀輕聲:「尚可,長姐能回來,隻怕兄長回不來,大齊太遠了。」
「不礙事,不礙事,父親會等著的。」溫令容心裡沒底,可看著消瘦憔悴的小妹,一迭聲的安慰。
「要過年了。」溫長安看著外麵撲簌簌的落雪,抬起手握住了老妻的手腕:「微瀾啊,我們夫妻一世,多虧你擔待長安,才能在那麼苦的日子裡走到今天,我這輩子沒什麼大本事,年幼靠父母庇護,年老靠兒女孝順,一生又得賢妻相伴,知足了。」
溫老夫人輕輕地拍著他的手:「長安,我這些日子總是會想起來咱們成親那會兒,世人都說好風光,可我卻不覺得身外之物有什麼好艷羨的,女子一生能得如意郎君便是大幸,這輩子算不得吃苦,也沒有受罪,最重要的是得了如意郎君,敬我,護我,也愛我,若是有來生啊,我們還要做夫妻。」
溫長安笑出聲來:「好,好。」
當齊王溫慕春回到京城的時候,雙目赤紅不敢看溫府,就怕府上掛了白綾。
「慕春,家裡掛著紅燈籠。」宋明月握著溫慕春的手:「還在的,還在的,我們沒遲。」
溫慕春眼淚奪眶而出,下了馬車跌跌撞撞的跑進府裡,直奔父親的宅院,在門口咣當跪下:「不孝子慕春,回來了。」
一家人,頭一遭這麼全。
溫長安看著自己的孩子們,孫兒、孫女、外孫、外孫女還有重外孫們,端起酒杯和家裡人還吃了團圓飯。
正月十五,上元節。
溫長安讓所有人都回去歇著,請了天成子到身邊,兩個人不知說了多久的話,隻知道燈火徹夜未熄滅。
正月十六這一日,溫長安的精神似乎格外好,他將兒女們都叫到床前看著圍繞在床前的兒女們,目光逐一掃過,充滿了慈愛與不舍。
「爹這一生啊。宦海沉浮,起起落落,但最欣慰的,便是你們兄弟姐妹和睦,個個成才。如今,看到你們各自安好,兒孫繞膝。我,也就放心了。」他的聲音微弱,卻十分清晰。
他又看向一直默默守在床尾的溫老夫人,伸出手。溫老夫人立刻上前,緊緊握住他枯瘦的手,淚如雨下,卻強忍著沒有哭出聲。
「得賢妻如此,此生無憾。」溫長安眼中滿是歉疚與深情。
溫老夫人隻是搖頭,泣不成聲。
交代完這些,溫長安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緩緩閉上了眼睛,麵容安詳,如同睡著了一般。握著溫老夫人的手,也輕輕滑落。
屋內外,頓時哭聲一片。
然而,更大的悲痛還在後麵。或許是悲痛過度,或許是早已存了生死相隨之心,就在溫長安離去的那個夜晚,一直強撐著的溫老夫人,在眾人忙於料理後事、稍不注意之時,悄無聲息地,也追隨夫君而去。她穿戴整齊,躺在溫長安身邊,麵容平靜,仿佛隻是相伴入睡。
一日之內,父母雙親相繼離世。這對相伴一生、鶼鰈情深的夫妻,以這種決絕而深情的方式,為彼此的人生畫上了句點。
就像是當年的祖父和祖母一樣,不肯獨活,溫令儀哭得幾次昏過去,她無法言說心裡的痛苦,盡管重生歸來,祖父、祖母,父親和母親都壽終正寢,可舍不得啊。
溫府門前,瞬間掛起了雙重白幡。消息傳出,舉城皆驚,萬分唏噓。
溫長安作為三朝元老,德行高潔,深受愛戴。他與夫人同日而逝、生死相隨的深情,更是感動了無數人。
喪儀辦得極為隆重哀榮。新帝裴佑璽下旨輟朝三日,親自撰寫祭文,追封溫長安為太師,諡號「文正」,溫老夫人追封一品誥命。太上皇、皇太後、大周帝後、齊王夫婦等皆披麻戴孝,以子女之禮守靈。
出殯那日,靈柩並排而行,送葬的隊伍浩浩盪盪,文武百官、勛貴宗親、乃至無數受過溫家恩惠或感念其德行的百姓,自發聚集在道路兩旁,白衣如雪,哭聲震天。紙錢如同雪花般飄灑,落在棺槨上,落在送行人的肩頭。
裴佑璽與蕭曦親自扶靈,裴祈安、溫令儀、蕭玄策、溫令容、溫慕春、宋明月等子女緊隨其後,悲痛欲絕。那對年幼的雙生子,也被抱來,懵懂地看著這悲傷的場景,似乎也感受到了氣氛的凝重。
葬禮結束後,天成子在溫長安夫婦下葬後,於眾人沉浸在悲傷中時,再次飄然離去,隻在溫令儀手中留下一張字條:「緣起緣滅,自有定數。逝者已登仙界,生者節哀順變。珍重。」
他的來去,如同一個謎,為這段生死離別,更添了幾分宿命與玄奧的色彩。
巨大的悲痛如同寒冬,籠罩了溫家,也籠罩了與溫家血脈相連的皇室。但生活總要繼續,血脈仍在傳承。
時間是最好的良藥。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那份刻骨的悲傷漸漸沉澱為深切的懷念。慶寧宮內,再次響起了孩童的笑聲。裴承燁和裴承煜在逐漸長大,他們開始識字、習武,聰明伶俐的模樣,常常讓裴祈安和溫令儀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兒子佑璽小時候的樣子,也仿佛看到了父親溫長安那睿智慈祥的影子。
大周那邊也傳來喜訊,太子妃蘇日娜有孕了。這個消息如同春風,吹散了些許殘留的哀傷。溫令容寫信來,字裡行間充滿了即將為人祖母的喜悅。蕭玄策的身體在溫令容的精心照料和草原清新空氣的滋養下,也愈發硬朗。
蕭玄策兌現了諾言,在蘇日娜胎象穩固後,便與溫令容一起,再次南下來到大昭。這一次,他們打算長住。緊接著,溫慕春與宋明月也處理完大齊的後續事宜,正式舉家遷回大昭。曾經的分離,終在這一刻,化為了圓滿的團聚。
京城裡,屬於溫家嫡係一脈的府邸,再次變得熱鬧起來。兄弟姐妹幾人,歷經半生風雨、分散各地後,終於能在父母故去後,於故土重新聚首。他們時常在溫府相聚,緬懷父母,分享著各自生活中的點滴,看著孫輩們在一起玩耍嬉鬧,那份血濃於水的親情,在歲月的沉澱下,愈發醇厚。
又是一年春日,草長鶯飛。
裴佑璽與蕭曦攜手,站在重新修葺一新的京都城樓上,俯瞰著這座愈發繁華鼎盛的都城。街道上車水馬龍,商鋪鱗次櫛比,百姓麵容安寧,遠處書院傳來朗朗讀書聲,更遠處,隱約可見海港的帆影,那是與大齊、與更遙遠世界連接的紐帶。
「父皇和母後,此刻大概在慶寧宮陪著承燁、承煜玩耍吧。」蕭曦輕聲說道,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
裴佑璽握緊她的手,目光深遠:「嗯。他們為我們撐起了一片天,如今,輪到我們了。」他頓了頓,道:「昨日收到鼎弟來信,蘇日娜誕下了一位小郡主,母女平安。姨父姨母高興得很。」
「真好。」蕭曦依偎著他,「大周、大昭、大齊。我們這一代人,總算沒有辜負長輩們的期望。」
「是啊。」裴佑璽感慨道,「外祖父和外祖母若在天有靈,看到如今這般景象,看到我們兄弟姐妹和睦,兒孫輩健康成長,四海安定,定會含笑九泉。」
夕陽的餘暉將兩人的身影拉長,也將整座京城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宮宇巍峨,街市繁華,人間煙火,生生不息。
曾經的驚濤駭浪,已歸於平靜;曾經的生離死別,化為了永恆的懷念與傳承的動力。在這片由幾代人共同守護、用智慧與汗水澆灌的土地上,一個更加穩固、更加開放的盛世,正沿著它既定的軌跡,平穩而堅定地向前航行。
而屬於裴佑璽與蕭曦,屬於承燁與承煜,也屬於所有生活在這個時代人們的,新的故事,才剛剛開始書寫。那將是一曲,關於守護、關於開拓、關於愛與責任的,更加悠長而恢弘的盛世長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