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
真是她???
這個念頭如同投入死水的一粒石子,在譚玄早已昏昏沉沉的腦海僅僅激起了一點的波瀾。
他根本來不及思索這仿佛近乎荒謬的巧合。
下一息。
混身撕裂般的劇痛和沉重的疲倦就如同一張密不透風的黑色巨網,徹底籠罩了他的神識。
幽深的眼縫最後看到的畫麵,是斜對麵那越來越近的一片繁茂的古樹林冠,蒼翠的枝葉在風中舒展搖曳。
可惜因為身形斜墜的角度緣故,近畔靈池、玉影的一幕,仿佛已經隨著方才那驚鴻一瞥逐漸遠去。
沙沙……沙沙……
時間好似過了一個紀元,又好似僅僅彈指一瞬。
譚玄的意識在徹底沉入永恆的黑暗深淵之前,他似乎聽到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帶著驚異與某種難以言喻情緒自言自語後的嘆息。
這一刻,仿佛永恆的無邊黑暗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如同沉睡了萬載光陰,意識艱難地掙脫混沌的泥沼,一絲微弱的光感刺入眼皮的縫隙。
隨之而來的,是周身無處不在的、深入骨髓和神魂的劇痛。
道基破碎的痛楚,苦海枯竭的虛弱,像無數把遲鈍的銼刀,一下下研磨著他寂滅的本源。
嘩啦啦……嘩啦啦……
四下流水聲連綿不絕。
譚玄艱難地試圖撐開沉重的眼簾。
但最終,他還是沒能成功。
眼前徹底一黑。
昏厥了過去。
完全失去了意識。
而最後一剎那,他對自己的仙台神識,發動了《紅塵·春秋法》!
如此,就算肉身徹底崩毀,也可保他一縷意念不滅!
………………
………………
悠悠三十載。
譚玄的意識皆在茫茫混沌中沉浮不定。
這一日,許是數十載光陰流逝積澱下來,從而終是好不容易恢復了一絲元氣。
譚玄無神的意識抓住冥冥中的一道靈光,一縷念頭終是開始慢慢醒轉。
不知過了多久。
他視線模糊,仿佛隔著一層迷蒙的水霧。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頭頂上方一片柔和而奇異的光源。
那不是日光,也不是燈火,而是一片流動不息,散發著溫潤青玉光澤的蟠桃樹冠。
巨大虯結的枝乾盤踞如龍,古老滄桑的樹皮上流淌著絲絲縷縷的微光。
沙沙……沙沙……
無數晶瑩剔透、粉白相間的蟠桃花瓣正從枝頭無聲飄落,灑落在他身上,帶來一種奇異的,帶著生命韻律的清涼撫慰。
此時此刻,他正躺在一張由某種溫潤細膩的仙玉雕琢而成的玉榻上,玉榻懸於一片清淺的池水中央。
池水清澈見底,水中並非凡物,而是無數細碎如星辰、散發著柔和光暈的玉石,隨著水流微微滾動,編織出一片迷離的星光水境。
池畔,高高低低的奇花異草環繞,彌漫著沁人心脾的芬芳。
空氣裡充盈著濃鬱得幾乎化不開的天地精粹,每一次呼吸,都讓他破碎的軀體本能地貪婪汲取著這份生機。
「咳……咳!咳!!!」
還沒來得及打量太多周遭環境,一口帶著濃鬱血腥味的濁氣沖上了喉頭,譚玄猛烈地嗆咳起來。
他全身那來自三十年前的傷口瞬間抽搐,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按理說,三十年的時光過去,軀殼上的傷應該隨著時間流逝緩緩恢復。
但事實卻是,那一道道傷口上,有著寧飛及其幾大準帝神將的道則、道力殘留肆虐!
不將那道力徹底洗滌盪盡,他永遠也不可能恢復如初。
也就是他擁有先天聖體道胎這般恐怖體質了,換了其他人,這種狀態下,傷勢必然會持續惡化!
或許都要不了三十載,人就沒了……
隻是,他如今的狀態,顯然較之昏迷之前的傷勢,有了很大的改善。
有人在此期間助他恢復!
譚玄思緒流轉。
而就在這昏沉痛苦的瞬間,大半意識還處於渾渾噩噩中,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沉靜、清冷,如同亙古不化的寒潭深水,卻又在潭心深處,蘊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仿佛極其復雜的波瀾。
譚玄強忍著傷勢,艱難地轉動脖頸,朝視線來源的方向望去。
池畔,蟠桃古樹垂落的一道青碧色靈光凝成的簾幕旁,一道身影靜靜地立於繚繞的靈霧之中。
她身著一襲素白如雪、不染纖塵的宮裝長裙,樣式簡潔到了極致,卻勾勒出驚心動魄的曼妙曲線。
裙裾邊緣,隱有淡金色的雲紋流轉,仿佛隨時會融入這片仙境的靈霧之中。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麵上覆著一方薄如蟬翼的輕紗,朦朧掩去了大半容顏,隻餘下小部分瑩白如玉的光潔額頭,以及那雙宜嗔宜喜都驚艷無比的眸子……
譚玄的心神,在那雙眸子望來時,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滯。
此刻,四目對視。
那雙眸子的主人靜靜地看著譚玄,沒有多餘的悲喜,好似隻有一汪深不見底的平靜。
『果然是她麼……』
這一眼,讓譚玄印證了三十年前對那道玉影身份的猜測。
原地,瑤池聖女並未言語。
在短暫的相視之後,她隻是蓮步輕移,足下虛點池水,泛起圈圈漣漪,卻滴水不沾。
那襲素白的身影飄然而至玉榻邊緣,如同月宮仙子踏過星河。
「咳……」
譚玄喉頭滾動,再次湧上一股腥甜。
他剛想開口,想問她這裡是哪裡,可是北鬥的瑤池?
想問在自己失去意識的這三十載光陰裡,外界又發生了什麼?
想問……
從來沒有哪一刻,他想問的問題有這麼多……
然而,重傷之下,他目前的狀態,語言能力仿佛也被剝奪,能悠悠自主醒來已經是僥天之幸。
嘀嗒……
此刻的他,隻能發出幾聲模糊的嘶啞氣音,唇邊再次溢出一縷暗紅的血絲,蜿蜒而下,滴落在他胸前染血的衣襟上。
跟前,瑤池聖女的目光在那刺目的血痕上停留了一瞬。
她的眼神依舊沉靜,好似沒有一絲一毫波瀾。
但愈發清醒的譚玄,一縷眸光還是敏銳地捕捉到,對方那眼底,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漣漪漾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月霓裳沒有回答譚玄任何無聲的疑問,隻是微微俯下身。
而隨著她的靠近,一股極其清冽、淡雅,仿佛是混合著靈藥與蟠桃冷香的獨特氣息悄然籠罩了譚玄的感官。
這氣息純淨澄澈,仿佛能滌盪世間一切汙濁,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距離感極強的清冷韻味。
如同高嶺孤雪,不容褻瀆。
她伸出右手。
譚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對方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舒緩與距離感,仿佛麵對的是一件極易破碎的琉璃。
也在這時,一方同樣素白無瑕材質卻異常柔韌的絲帕出現在她指尖。
她沒有觸碰譚玄的臉頰,隻是隔著那方絲帕,用最輕柔、最仔細的力道,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拭去譚玄唇邊蜿蜒的血痕。
她的指尖隔著絲帕傳來微涼的觸感,力道控製得恰到好處,絲毫沒有牽動譚玄的傷勢。
「你道基盡毀,苦海枯竭。」
良久,清冷的聲音終於響起,如同玉磬敲擊寒泉。
清脆,乾淨,仿佛不沾染一絲人間煙火氣,清晰地回盪在寂靜的樹洞空間裡。
月霓裳終是開口說話了,每一個字都說得平穩而清晰,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冰冷事實。
然而,就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
譚玄清晰地感覺到,那隔著絲帕擦拭著他唇邊的手指,似乎極其細微地,停頓了那麼一剎那。
那短暫的停頓裡,仿佛有什麼沉重的東西,打破了那層冰封的平靜。
這座靈地深處的時光。
這一刻,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凝滯。
隻剩下此地,月霓裳為了洗滌盪盡譚玄身上創傷出肆虐的狂暴準帝道力,從而刻意營造出的蟠桃古樹洞「仙境」運行的微妙療傷軌跡。
「你身上的道傷太重,且肆虐其中的道力,位格頗高,以我聖境的修為,這些年來拚盡全力,也無法將之消弭……」
月霓裳後續的言語聲音在譚玄的耳畔回盪。
但譚玄此時依舊無法言語回應什麼。
他如同被釘死在這清冷仙境的玉榻之上,意識在清醒與混沌的邊界反復掙紮。
他知曉對方說的都是實情。
道基崩毀,包括且不限於苦海、體質本源都陷入了枯竭。
渾身上下,乃至仙台識海的痛苦根本無法用文字與語言來描述!
若非他自己對自己施展了《紅塵·春秋法》,他的意識可能已經在一層接一層的折磨中崩潰。
而他現在的情況,雖然無法內視己身,但也清楚苦海深處殘留的道傷,如同隨時會噴發的熔岩毒火,在死寂中瘋狂地積聚著毀滅的力量。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或許,今時今日這個節骨眼兒醒來,便是自身的一種警兆。
再不醒來。
或許永遠都醒不來了!
但好在,這些年他也並非在無意義的昏迷沉睡。
三十年前,通過《紅塵·春秋法》保留的那一縷意念,並沒有一同陷入死寂,而是進入了麵板的因果模擬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即便是現在。
那縷意念依舊沒有回歸。
而這也恰好說明,那一次的因果模擬,現實中的時間持續了三十載之久!
且目前還未結束!
若換算成模擬中的時間,則已經高達了數千載!!!
數千載的時間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此番模擬,收獲將大為可期!
即便無法再獲取麵板點數,可光是數千載的修行感悟,就已經足以讓意念回歸後的他,境界突飛猛進!
他有直覺。
因果模擬中的他,多半已經成為準帝,甚至攀登到了更高的境界!
另類成道?
還是……證得天心印記,成帝?!
『應該快了……』
榻上,譚玄緩緩合上了雙目,節省元氣。
保持這般清醒,對眼下的他消耗頗大。
但他也不是死腦筋,若是真到油盡燈枯的隕落關頭,他必定會將剩餘的麵板點數用在脫胎換骨那一欄上。
脫胎換骨越往後,完成的難度便越大!
所需要的機緣、造化,也是呈幾何倍的誇張暴增!
而他的下一次脫胎換骨,則是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九次蛻變。
他保底估計,這一次蛻變,他將「涅槃」!
並非如不死天皇、不死天後那般鳳凰血脈般的涅槃,是更形似白衣神王活出又一世的際遇。
……
日子在譚玄閉目養神中一天天過去。
白天,當樹冠縫隙透下的仙光變得清晰時,瑤池聖女會出現。
她總是無聲無息,像一道凝聚的月光。
有時帶來盛在溫玉小盞中的瓊漿,用以延續他體內殘存不多的生機。
那些瓊漿色澤各異,有的碧綠如翡,有的赤紅如霞,無一不散發著磅礴的生命精氣和精純的草木之靈。
月霓裳會親手將那玉盞遞到譚玄唇邊,動作依舊帶著那份遙不可及的清冷自持,指尖隔著衣袖,絕不會直接觸碰到他。
但譚玄雖然閉目,卻能感覺到,每一次對方俯身餵藥時,那沉靜如古井的目光都會在他臉上停留片刻,仿佛在無聲地確認著什麼。
更多時候,其隻是靜坐於池畔一塊光滑的青玉之上,膝頭橫放著一架通體由蘊靈古木製成的瑤琴。
纖長如玉的手指偶爾拂過琴弦,卻從未真正奏響樂章,可能是怕打擾到某人。
她不言不語,整個人如同一尊絕美的玉像,完美,清寂,與這樹洞仙境融為一體,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疏離氣場。
待到入夜之後,當仙池的光華黯淡,古樹投下的陰影變得濃重,真正的煎熬才轟然降臨。
「咳……咳!咳……嗬!!!」
劇痛毫無征兆地撕裂了譚玄勉強維持的昏沉。
一股源自命泉深處的陰寒之力,混雜著某位神將的一道打入他體內的掌力餘威。
此刻如同無數淬毒的冰針,猛地在他體內炸開!
緊隨其後,寧飛槍芒在他身上留下的道傷則化作滾燙的烙印,灼燒著他的神魂本源!
冷熱交替,毀滅性的力量在他破碎的經絡間瘋狂沖撞,仿佛要將他的身體從內部徹底撕碎、湮滅!
「你……」
月霓裳快速從池畔走來,絳唇緊抿,眸子中的神色此刻褪下了所有偽裝,擔憂的落在譚玄的身上。
榻上男子這般情形,還是她三十載來頭一次見。
她沒有想到。
對方醒來之後,意料中本該好轉狀態似乎更加惡化了?!
這可如何是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