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計部會議室巨大的落地窗外,魔都清晨的天光被百葉窗切割成明暗相間的條紋,投射在深胡桃木色的會議桌上。
空氣裡彌漫著濃縮咖啡的微苦和紙張油墨的氣味。
窗外寒風呼嘯,更襯得室內暖意與凝重交織。
陸明塵坐在主位上,他麵前攤開的是宏安新區北郊回遷安置區的B3方案圖紙,旁邊堆疊著厚厚的技術文件和今早剛收到的律師函。
「陸總……」法務部的李振東推了推眼鏡,眼神裡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凝重,將一份文件推到長桌中央,「『城市之光』商業綜合體那邊,正式發函了,質疑我們B3方案壓縮了他們的冬至日有效日照時間,侵犯了其法定的采光權,措辭很強硬,揚言要聯合受影響商戶提起集體訴訟,並已『強烈建議』規劃部門重新審核我們的方案,暫停相關許可發放。」
會議室裡瞬間變得落針可聞,隻有空調出風口發出輕微的嗡鳴。
幾位核心設計師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
負責日照模擬分析的張薇立刻翻動手邊的補充報告,急聲道:「陸總,我們最新的日照模擬結果非常清晰!完全符合國家規範的最低值,甚至比周邊幾個已建成項目的平均情況還要好!他們的指控根本站不住腳!」
財務部的王經理深深蹙眉:「話是這麼說,但王懷仁那個人……」他頓了頓,語氣裡帶著明顯的忌憚,「背景很雜,手底下養著不少『能人』,路子野得很,他這麼一鬧,就算最後我們打贏了這場官司,但延期交付的違約金、危機公關、還有安撫那些被煽動商戶的成本……都是一個無底洞!規劃部門那邊萬一頂不住壓力……」
沈冰清坐在陸明塵左手側靠後的位置,麵前攤開一個深藍色筆記本。
從會議開始,她就一直安靜地做著記錄。
當王經理提到「王懷仁」三個字時,她書寫的筆尖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隨即又繼續落下,隻是眼睫微抬,目光越過桌麵,落在了主位那個身影上。
那目光平靜如深潭,深處卻潛藏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覺的的關切,這並非是對事態本身的憂慮,而是對即將應對風暴的那個人的狀態,一種無聲的確認和期待。
陸明塵放下鋼筆,指關節在光滑的胡桃木桌麵上輕輕叩擊了兩下。
篤、篤。
聲音不大,卻像投入靜水的石子,瞬間盪開了會議室裡沉滯的空氣,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掃過眾人,將所有的技術細節與成本恐慌都暫時壓製了下去。
「技術問題……」
他開口,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在張薇團隊提交補充報告的那一刻,就已經解決了,這從來就不是什麼技術問題。」
他拿起那份來自「城市之光」的函件,指尖在落款處那個龍飛鳳舞的簽名上點了點,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這是一場商業博弈,王懷仁……」
「看準了回遷安置是政府督辦的重點民生項目,工期卡得緊,我們拖不起,他借題發揮,無非是想以此為籌碼,要麼讓我們在別的項目上讓步,割肉補償,要麼……就是盯上了宏安核心區那塊我們預留的公共綠化帶,想分一杯羹。」
陸明塵的話瞬間撕開了對方看似冠冕堂皇的民生大旗下隱藏的貪婪本質。
會議室裡緊繃的氣氛為之一鬆,又迅速轉化為對對手意圖的清晰認知。
陸明塵沒有停頓,眼神銳利地轉向李振東:「李律,立刻以集團法務部的名義回函,措辭必須強硬,明確兩點:第一,宏安新區B3方案所有技術參數完全符合國家及地方規範,經得起任何部門的復核檢驗;第二,對『城市之光』罔顧事實、惡意中傷、乾擾重大項目推進的行為,周氏集團將保留追究其法律責任及索賠一切損失的權利。」
他頓了頓,眼底掠過一絲寒芒,「另外,將這份報告作為附件一起抄送規劃部門。」
他從手邊另一摞文件中抽出一份薄薄的報告,推了過去。
報告的封麵印著環保部門的徽標,標題赫然是《關於「城市之光」項目西立麵大麵積玻璃幕牆光汙染擾民問題的初步調查報告及整改建議》。
「他們西側那堵『光牆』,自去年夏季投入使用以來,對麵小區居民的投訴就沒斷過。
低角度陽光反射灼傷綠化帶,嚴重影響低樓層住戶生活,入冬後因地麵結冰眩光甚至導致路過的行人摔傷。
王懷仁一直靠關係壓著沒處理。
現在他跳出來談『采光權』?」
陸明塵的語氣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諷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他掂量掂量,是繼續胡攪蠻纏,還是先擦乾淨自己的屁股。」
李振東接過報告,快速掃了一眼報告裡的關鍵內容,眼睛瞬間亮了起來,臉上也隨之露出了一抹了然和佩服的神色:「明白了,陸總!這份報告遞上去,足以讓規劃部門看清楚到底是誰在製造『民生』問題!」
「沈總……」
陸明塵的目光轉向沈冰清。
沈冰清在被他點到名字的時候也已經抬頭看了過來,清亮的眸子正對上他的視線。
「戰略部需要介入……」
陸明塵語速平緩,「盡快約談規劃局主管宏安片區的相關領導,非正式溝通,但態度要明確:周氏對宏安項目的決心和投入不容置疑,B3方案的技術合規性不容挑戰,王懷仁的舉動,是對整個宏安新區建設大局的乾擾,周氏,需要一個明確的、不受外界雜音乾擾的推進環境。」他頓了頓,補充道,「同時,暗示一下環保投訴的事,尺度你來把握。」
「明白。」
沈冰清簡潔地應道,聲音清冽如泉,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她同時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下要點。
她根本不需要多問一句「為什麼」或「怎麼做」,陸明塵的戰略意圖和她的執行路徑,在目光交匯的瞬間已然清晰同步。
陸明塵最後看向財務部王經理:「王經理,B3方案一切按原計劃推進,籌備工作不能停,同時……」
他指尖在桌麵上輕輕一劃,「做好最壞情況下的預案推演,包括訴訟成本、公關應對、以及……如果王懷仁真敢煽動商戶鬧事,我們反製其商業信譽的備選方案,要精算成本,更要守住底線。」
他的目光掃過全場,那是一種經歷過驚濤駭浪後淬煉出的足以掌控一切的強大氣場。
「宏安這盤棋,已經完全展開,一個王懷仁,根本掀不起多大的風浪,穩住陣腳,各司其職,散會。」
沉甸甸的壓力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卸去,會議室裡眾人緊繃的神經明顯鬆弛了下來,紛紛起身收拾文件,低聲交流著轉身離開。
沈冰清合上筆記本,動作不急不緩。
她起身時,目光再次掠過主位。
陸明塵正低頭看著手機屏幕,側臉線條在明暗交織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冷峻專注。
她微微抿唇,眼底那絲關切悄然沉澱,隨即轉身,步履從容地離開了會議室。
……
……
中午。
地下停車場的空氣中帶著一月特有的陰冷潮濕。
頂棚的LED燈管發出冷白的光線,將一輛輛鋥亮的豪車映照得如同沉默的鋼鐵巨獸。
陸明塵和沈冰清並肩走向公司給他配的那輛通體漆黑的奧迪A8L,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裡帶著輕微的回響。
遠遠地,就看到一個穿著嶄新卻似乎有些不太合身、肩線略顯垮塌的藏藍色西裝的身影,像根標槍一樣杵在A8L的駕駛門旁。
陸明濤的頭發顯然精心打理過,梳得一絲不苟,隻是那努力想要融入這都市精英環境的樣子,反而透出一股揮之不去的局促和生澀的土氣。
他雙手緊緊攥著車鑰匙,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眼神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兩人。
陸明塵腳步未停,沈冰清也保持著慣常的步調。
就在距離車子還有幾步遠時,陸明濤像是終於被無形的壓力逼到了極限,猛地抬起手,對著鑰匙上的解鎖鍵用力按了下去!然而,慌亂中他似乎按錯了位置。
「嗶嗶——!」
刺耳的、不成調的喇叭聲驟然撕裂了停車場的寧靜,伴隨著車燈神經質般地瘋狂閃爍,巨大的噪音嚇得陸明濤自己都是一個激靈,手一抖,鑰匙差點脫手。
他臉「騰」地一下漲得通紅,瞬間從額頭蔓延到脖頸,豆大的汗珠立刻從鬢角滲了出來。
他手足無措地看著走近的兩人,眼神裡充滿了驚慌和懊惱,嘴唇哆嗦著,聲音因為緊張而結巴:「塵、哥、陸……總……沈、沈總…對、對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這、這鑰匙它……」
窘迫和自責幾乎要將他淹沒。
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第一天正式報到,就在堂哥和這位看起來清冷又高不可攀的沈總監麵前出了這麼大的洋相。
陸明塵臉上沒什麼波瀾,隻是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隨即又舒展開。
他聲音溫和,聽不出絲毫責備:「沒事,你第一天上班,不熟悉很正常,慢慢來。」
他走到陸明濤麵前,自然地伸出手。
陸明濤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趕緊把車鑰匙遞過去,動作帶著點笨拙和恭敬。
「這是我堂弟,陸明濤。」
陸明塵接過鑰匙,側身對身旁的沈冰清介紹道,語氣平靜自然,仿佛剛才那場小小的混亂從未發生。
「新招進來做我的專職司機。」
沈冰清的目光在陸明濤窘迫得快要抬不起頭的臉上停留了一瞬。
那張年輕的麵孔因為緊張而變得有些扭曲,額角的汗珠在冷光下清晰可見,嶄新的西裝袖口下,露出的手腕骨節粗大,帶著一種與這精致環境格格不入的樸拙力量。
她的視線並未多做停留,便轉向陸明塵,澄澈的眼眸裡映著他的身影,輕輕頷首:「嗯。」
沒有好奇的探究,沒有對這份「特殊照顧」的審視,甚至連一絲對剛才那場鬧劇的揶揄或輕視都沒有。
那一聲輕輕的「嗯」,仿佛隻是確認了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信息。
然而,就在她目光即將完全收回的剎那,她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似乎多了一絲難以捕捉的溫度,像初春冰麵下悄然湧動的水流:「看著挺實在的。」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陸明濤身上,這次不再是匆匆一瞥。
她看著他雖然緊張卻努力挺直的背脊,看著他因為用力攥拳而微微顫抖的手臂,看著他眼中那份幾乎要溢出來的、想要把事情做好卻又害怕再次搞砸的焦灼和決心。
那是一種未經都市規則打磨的、帶著莽撞卻無比真實的生命力。
然後,她的視線再次轉回到陸明塵的臉上,目光落入他深邃的眼眸中。
她的唇角似乎有一絲幾乎無法被察覺的弧度向上牽動了一下,並非微笑,更像是一種無聲的了然和某種深切的認同。
她的聲音依舊清冽,卻清晰地傳遞出一絲帶著暖意的理解:「你……很照顧家裡人。」
這句話很輕,落在陸明塵耳中卻帶著不同尋常的分量。
沒有疑問,沒有評判,隻有一種近乎純粹的陳述和肯定。
沈冰清敏銳地感知到了陸明塵對陸明濤這份安排背後更深的心意,不僅僅是為其提供了一個工作機會,更像是在一片陌生的鋼鐵叢林中,為這個手足無措的親人,小心翼翼地撐開一片暫時容身、學習成長的庇護所。
陸明塵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溫暖而柔軟的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他迎著她的目光,沒有解釋,沒有客套,隻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裡包含著無聲的謝意和一種被理解的熨帖。
「嗯。」
他也低低應了一聲,算是回應,然後轉向依舊處於高度緊張狀態的陸明濤,聲音恢復了平時的沉穩:「你先熟悉熟悉環境,鑰匙我先拿著。」
他隨手將車鑰匙揣進西褲口袋,又從內袋裡抽出一張便簽紙,上麵是早已寫好的地址和聯係人姓名、電話。
「這個你拿著。」
他把紙條遞給陸明濤,「去宏安新區項目公司,找後勤部的孫主管報到,把你的工作關係落實好,熟悉一下那邊的基本情況和流程,辦好入職手續再回來向我報道。」
陸明濤雙手接過那張輕飄飄的紙條,卻感覺重若千鈞。
陸明塵微微一笑,隨即拉開車門,動作利落:「走吧。」
……
……
「雲澗」餐廳
餐廳藏身於公司附近一棟老洋房改造的精品商業體的頂層。
巨大的落地玻璃幕牆將喧囂的街道和鋼筋水泥的叢林隔絕在外,隻留下開闊的視野和流淌進來的、被稀薄雲層過濾得格外清冷的午後陽光。
室內設計是極簡的侘寂風,原木長桌,素色陶器,幾枝姿態嶙峋的枯枝插在粗陶瓶中,營造出一種大巧不工的寧靜感。
空氣裡浮動著淡淡的檀香和現磨咖啡豆的醇厚氣息。
陸明塵和沈冰清坐在靠窗的位置。
深灰色的亞麻桌布觸感溫潤,幾道精致的餐點已經上桌:陸明塵麵前是一份銀鱈魚配時蔬,沈冰清則點了一份牛油果鮮蝦沙拉和一小盅奶油蘑菇湯。
「嘗嘗這個……」
陸明塵用叉子指了指自己盤中的鱈魚,「火候掌握的很好,味道不錯。」
沈冰清用銀勺小口地舀著湯,聞言微微頷首,卻沒有動他推薦的食物。
她放下勺子,瓷質的勺柄與骨碟邊緣發出極輕微的一聲脆響。
她抬起頭,目光越過桌麵上那瓶插著單枝白色鬱金香的細頸玻璃瓶,落在陸明塵臉上。
午後的陽光給她清冷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卻未能完全化開她眉宇間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凝肅。
「王懷仁……」
她開口,聲音壓得比在會議室時更低,確保隻有他們兩人能聽清,清冽的聲線在靜謐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不隻是塊滾刀肉,他背後搭上的線,可能比我們看到的還要深。」
她纖細的指尖無意識地在鋪著灰色亞麻桌布的桌麵上輕輕劃了一下,仿佛在勾勒某種無形的脈絡。
「他選擇在這個時間點跳出來,質疑技術問題隻是表象,更像是一次有預謀的試探,目標不是B3方案本身,而是周氏在宏安新區整體布局上的決心和……抗壓能力,有人在借他的手,掂量我們的斤兩。」
她的話語條理清晰,抽絲剝繭,將表層沖突下的暗流湧動清晰地呈現出來。
這不僅是基於信息的判斷,更是一種對商場博弈本質的深刻洞察。
陸明塵叉起一小塊雪白的鱈魚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著。
他聽著沈冰清的分析,眼神專注地落在她的臉上。
餐廳裡流淌著低回的古典音樂,音符輕柔,卻無法沖散兩人之間因這個話題而凝聚的凝重張力。
「試探?」
他咽下食物,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隨即放下杯子,身體微微前傾,拉近了兩人之間本就不過咫尺的距離。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沈冰清的心弦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宏安這盤棋,沒人能輕易攪局。」
他的目光牢牢鎖住她清亮的眼眸,那裡麵有對局勢的擔憂,有對挑戰的凝重,也有屬於她的堅韌和智慧。
他的聲音更沉,更穩,如同最堅實的磐石,仿佛帶著一種足以撫平一切波瀾的力量:「倒是你……」
他停頓了一下,眼神裡的銳利被一種深切的專注所替代,「戰略部那邊,新區的整體框架已經搭建起來了,後續的博弈隻會更復雜,壓力都在你的肩上。」
他的目光在她略顯單薄的肩線上停留了一瞬,帶著毫不掩飾的關切,「別累著自己。」
他幾乎是看著她的眼睛,用氣聲輕輕吐出,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穿透所有喧囂與壓力的、純粹的守護意味。
「有我在。」
這三個字,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三顆石子,在沈冰清的心湖深處激起了層層疊疊的漣漪。
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指尖在桌布下猛地一顫,一股洶湧的熱流毫無征兆地從心口炸開,瞬間沖上頭頂,又迅速回落,席卷四肢百骸。
長久以來,無論是獨自支撐戰略部的龐大壓力,還是今早麵對王懷仁發難時對陸明塵處境的擔憂,在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一個可以短暫停靠的港灣。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起眼,直直地撞入陸明塵深邃的眼眸中。
那裡麵沒有浮誇的承諾,沒有輕佻的安慰,隻有一片沉靜的、浩瀚的、足以承載一切的篤定。
這份篤定,像陽光般瞬間驅散了她心頭的陰霾和強撐的鎮定。
一種前所未有的沖動攫住了她,在理智反應過來之前,她放在深灰色亞麻桌布上的右手,那隻剛才還握著冰涼水杯的手,極其輕微地、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試探,向著他放在桌沿的左手,悄悄地挪動了一厘米。
這個動作微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桌布柔軟的褶皺甚至完美地掩蓋了指尖的軌跡,然而,對於沈冰清而言,這一厘米的移動,卻如同跨越了千山萬水,指尖在距離目標尚有寸許的地方驟然停住,甚至因為瞬間湧上的巨大羞赧和猛然驚醒的理智而微微向內蜷縮了一下。
她能感覺到自己臉頰的溫度在急速攀升,耳根更是如同被火焰燎過,瞬間染上了晚霞般明艷的緋紅。
她幾乎是狼狽地迅速低下頭,長長的眼睫如同受驚的蝶翼般劇烈顫抖著,慌亂地掩飾著這剎那的失控。
她飛快地拿起手邊的水杯,湊到唇邊,掩飾性地喝了一大口。
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卻絲毫無法澆滅臉頰和耳根滾燙的熱度。
陸明塵的呼吸幾不可察地停滯了一瞬。
他精準地捕捉到了她手指那微小卻意圖明顯的移動,以及隨之而來的、如同受驚小鹿般的退縮和羞赧。
心湖深處,像是被投入了一塊巨石,瞬間掀起了滔天的波瀾,那波瀾裡裹挾著巨大的悸動、難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種小心翼翼的珍視。
他放在桌沿的左手,指關節微微收緊了一下,幾乎就要順應那無聲的召喚覆上去,將她那蜷縮的指尖包裹進掌心。
然而,他強大的自製力在千鈞一發之際勒住了韁繩。
他看到了她低垂的眼睫下那抹慌亂,看到了她耳畔那片誘人的紅霞,更清晰地感受到了她此刻如履薄冰般的緊張。
任何進一步的動作,都可能驚飛這隻好不容易才試探著靠近的彩蝶。
眼底翻湧的情緒被他強行壓下,隻餘下一片深沉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溫柔,如同月下靜謐的海。
他極其自然地收回了幾乎要抬起的手,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厘米從未發生過。
他拿起手邊的餐巾,姿態從容地拭了拭嘴角,然後,用一種再平常不過的、帶著點輕鬆笑意的語氣,自然轉換了話題……
沈冰清靜靜地聽著,偶爾應和一兩聲。
她小口地吃著沙拉,偶爾用勺子舀一點湯,臉頰的溫度在陸明塵的家常敘述中漸漸降了下來,耳根的紅暈也慢慢褪去,隻剩下一點淡淡的粉。
緊繃的神經鬆弛後,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安心與一絲隱秘甜意的暖流,悄然在她心底彌漫開來,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水,無聲地浸潤著每一寸心田。
餐廳裡流淌的音樂似乎也變得格外悅耳。
……
……
宏安新區項目公司的後勤區域位於一棟臨時板房的二樓,與前方熱火朝天、機械轟鳴的工地相比,這裡充斥著另一種嘈雜:劣質香煙的濃烈煙霧幾乎凝成實質,彌漫在空氣裡;幾個穿著沾滿油汙工裝或同樣嶄新廉價西裝的司機,圍坐在一張油膩膩的折疊桌旁,甩著撲克牌,吆五喝六,唾沫橫飛;角落裡堆著沾滿泥漿的安全帽和反光背心,牆壁上貼著幾張褪色的安全標語和車輛調度表,邊角已經卷曲發黃。
板房窗戶的縫隙裡,不時鑽入濕冷的寒風。
陸明濤捏著那張幾乎被汗水浸軟的紙條,站在門口,深吸了一口混雜著煙味、汗味和灰塵的空氣,才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他努力挺直背脊,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格格不入,但嶄新的西裝和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在這個環境裡反而成了最顯眼的靶子。
「你找誰?」一個粗嘎的聲音響起。
說話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皮膚黝黑粗糙,頂著個油光鋥亮的光頭,嘴裡斜叼著一根快燒到過濾嘴的香煙,眯縫著一雙看人帶著三分邪氣的眼睛,他穿著件領口泛黃的工裝,大喇喇地靠在椅背上,雙腳架在另一張凳子上。
這人就是司機班班長,「老油條」劉強。
陸明濤趕緊上前兩步,把紙條雙手遞過去,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恭敬一些:「您、您好!是劉班長嗎?我叫陸明濤,是新來的司機,人事部的孫總監讓我來找您報到。」
劉強懶洋洋地抬起眼皮,沒接紙條,目光像鈎子一樣在陸明濤身上刮了一遍,重點在他嶄新的西裝和明顯緊張的臉上停留。
一個名字忽然閃過劉強的腦海——陸明濤?
宏安新區項目負責人是誰?
陸明塵!
同姓!
名字隻差一個字……再看這小子緊張恭敬的態度,嶄新的衣服卻透著不合時宜的土氣……劉強混跡底層多年,察言觀色揣摩上意是本能,他嘴角立刻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誚,故意拖長了調子:「喲嗬……」
他這一聲怪調,頓時引得牌桌旁那幾名司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眾人紛紛饒有興致地看了過來。
「你是陸總親自安排過來的『項目司機』吧?」
劉強故意把「陸總」和「項目司機」這幾個字咬得極重,眼神裡充滿了戲謔和一種「看穿把戲」的了然,「嘖嘖嘖,看看這派頭!細皮嫩肉的,開過車嗎?摸過方向盤嗎?該不會是把陸總家親戚的奧迪給蹭掉漆了,沒地兒安置,才塞到我們這『泥腿子』堆裡來的吧?啊?」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尾音帶著誇張的疑問,目光緊盯著陸明濤的反應。
果然,聽到「陸總」兩個字,尤其是那明顯帶著諷刺的「親戚」二字,陸明濤的臉「唰」地一下變得煞白,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眼神裡閃過一絲慌亂,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辯解又強行忍住。
這反應,在劉強看來,簡直就是坐實了他的猜測!牌桌那邊頓時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哈哈,老劉,你別說,看著還真像!」
「就是,這細胳膊細腿的,能搬得動備胎嗎?」
「餵,小陸『總』,開過泥頭車沒?知道工地的路怎麼走嗎?別一會兒陷坑裡哭爹喊娘!」
刺耳的嘲笑聲像針一樣紮著陸明濤的耳膜。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胸腔裡像是塞了一團燒紅的炭火,灼燒得他幾乎要爆炸。
他想吼回去,想一拳砸在麵前那張令人作嘔的油臉上,但堂哥那句沉甸甸的「多看多聽少說話」,像一道冰冷的枷鎖,將他禁錮得死死的,他隻能默默地咬著後槽牙,牙齒磨得咯咯作響,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臉憋得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紫,身體因為強忍的憤怒而微微顫抖。
劉強很滿意陸明濤這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樣子,也得意於自己看穿了這「關係戶」的底細。
他慢悠悠地把煙頭摁滅在桌角的鐵皮煙灰缸裡,發出「滋」的一聲輕響,然後站起身,踱到陸明濤麵前,用下巴指了指角落裡一輛剛開回來、渾身裹滿半乾泥漿、幾乎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皮卡車。
「喏,」
劉強的語氣裡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惡意,「新來的,總得熟悉熟悉『業務』,去,把那輛車洗了,裡裡外外,擦乾淨點!」
這顯然不是司機該乾的活。
洗車有專門的場地和工人。
這就是赤裸裸的刁難和下馬威。
牌桌旁的笑聲更大了,充滿了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惡意。
陸明濤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劉強那張寫滿惡意的臉,胸膛劇烈起伏著,像一頭被逼到絕境、隨時會暴起傷人的困獸。
洗車?
他腦子裡嗡嗡作響,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
他仿佛又回到了老家那個被人指著脊梁骨罵「廢物」的小縣城裡,所有的努力和決心在別人的眼裡都是個屁!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帶著金屬摩擦噪音的引擎轟鳴聲從樓下傳來,迅速逼近。
一輛中型廂式貨車正試圖倒車入庫,停靠到板房旁邊堆放備用建材的區域。
開車的司機顯然心不在焉,車子歪歪扭扭,龐大的車尾像喝醉了酒似的,左右大幅度地搖擺著,直直地朝著旁邊一堆碼放整齊、尚未拆封的精密鋼結構件撞了上去!
那堆鋼構件價值不菲,而且棱角分明,一旦撞上,輕則刮擦變形,重則可能引發傾倒,後果不堪設想!
「哎!歪了歪了!往左打!傻X!」牌桌旁一個司機瞥見了,扯著嗓子吼了一聲。
「完了完了!要撞上了!」另一名司機也站了起來。
劉強也扭過頭去看,臉上帶著看戲的表情,似乎並不著急。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碰撞不可避免,甚至有人下意識後退半步的瞬間!
一道藏藍色的身影如同離弦之箭,猛地從劉強身邊沖了出去!
是陸明濤!
他所有的屈辱、憤怒、憋悶,在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轉化成了驚人的爆發力。
他目標明確,直撲那輛失控倒車的貨車駕駛室!
駕駛室的門沒鎖!陸明濤一把拉開沉重的車門,身體像泥鰍一樣靈活地鑽了進去!動作快得隻在眾人視網膜上留下了一道殘影。
貨車司機顯然被這突然闖入的人嚇懵了,下意識就想踩剎車。
陸明濤看都沒看他,左手快如閃電般一把拍開司機還搭在方向盤上的手臂,右手在同一時間猛地抓住碩大的方向盤,腳下精準地一腳點剎!
「嘎吱——!」刺耳的剎車片摩擦聲驟然響起!
同時,陸明濤雙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腰腹核心猛地一擰,帶動沉重的方向盤朝反方向狠狠打了一圈半!整個動作一氣嗬成,快如雷霆!
龐大的貨車車體在距離那堆鋼結構件僅僅不到十公分的地方,竟然硬生生地剎停了下來!車頭因為巨大的慣性微微前沖了一下,又迅速回正,輪胎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麵上留下幾道清晰的黑色拖痕。
整個後勤區,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牌桌旁的哄笑凝固在臉上。
劉強叼在嘴裡的煙屁掉在了地上,煙灰濺到他的褲腿上,他渾然未覺。
幾個看熱鬧的司機,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蘋果,眼睛瞪得像銅鈴。
那個闖禍的貨車司機,臉色慘白如紙,癱在駕駛座上,渾身篩糠般抖著,褲襠處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
隻有貨車引擎還在徒勞地空轉著,發出單調的轟鳴。
陸明濤喘著粗氣,額頭上全是汗,嶄新的西裝因為剛才劇烈的動作繃緊,肩膀處的線縫似乎都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看都沒看旁邊嚇傻的司機,也沒有理會車外那些呆若木雞的目光。
他推開車門,跳下車。
動作利落,帶著一股子狠勁。
他沉默地走到旁邊用來沖洗工具的水管旁,擰開水龍頭。
冰冷刺骨的水流嘩嘩地沖在他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的手上。
他撿起地上沾滿泥漿的一塊髒抹布,走到劉強剛才指定的那輛泥猴般的皮卡車旁,彎下腰,開始用力地擦洗起來。
水花四濺,泥漿被粗糙的抹布刮下,他擦得異常用力,手臂上賁張的肌肉線條透過濕透的西裝布料清晰可見,仿佛要將所有的屈辱和憤怒都發泄在這冰冷的車身上。
整個後勤區,隻剩下嘩嘩的水聲和他粗重的喘息聲。
劉強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一陣紅一陣白,像是被人當眾狠狠抽了一記耳光。
他死死盯著那個沉默洗車的背影,眼神復雜,忌憚、驚疑、重新審視……種種情緒交織翻滾。
剛才那電光火石間展現出的近乎本能的反應速度和對龐大車輛的精準操控力!令他迅速做出了判斷,這小子……是個硬茬子!他之前的判斷,錯得離譜!
他不敢再怠慢,更不敢再刁難,但剛才的沖突已經發生,他必須得做點什麼來補救一下。
於是他趕忙掏出手機,給自己的頂頭上司打了一個電話。
而在眾人視線之外,二樓辦公室的百葉窗縫隙後,負責現場調度的年輕主管張宇將樓下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他看到了劉強的刁難,看到了陸明濤的隱忍,更看到了那驚險萬分、力挽狂瀾的一幕。
他默默掛斷劉強的電話,編輯了一條信息:
收件人:徐岩(董事長助理)
徐助,陸總的專職司機,今日到宏安新區項目後勤部辦理掛靠手續時,與司機班班長劉強發生了一些小摩擦,劉強有刻意刁難的行為,但隨後陸明濤在危急關頭成功避免了一起意外事故。陸明濤反應敏捷,駕駛技術過硬,劉強似已意識到其身份及能力,態度有變。
張宇發送完信息,又透過百葉窗看了一眼樓下那個在冰冷水流中奮力擦車的身影,若有所思。
董事長助理辦公室。
徐岩的手機屏幕亮起,他快速掃過張宇發來的信息,眉頭微挑。
他立刻打開內部人事係統,調出了陸明濤的入職檔案,檔案顯示其崗位正是「高級行政司機,即陸名塵專職司機」,關係欄則標注著他與陸名塵是堂兄弟關係。
徐岩迅速整理了一下信息要點,拿起內線電話。
「董事長,打擾您一下,有件事情需要跟您匯報一下。」徐岩的聲音恭敬而清晰。
「說。」電話那頭傳來周正國沉穩的聲音。
「是關於陸總那邊,他給自己安排了一名專職司機,是他的堂弟,名叫陸明濤,今天去宏安新區項目公司後勤部辦理掛靠手續時,和司機班班長劉強發生了一些小摩擦,劉強可能說了些不太中聽的話,還指派他去洗車,不過問題不大,關鍵是隨後現場出了點險情,一輛貨車失控差點撞上精密鋼構件,是陸明濤反應迅速沖上前控製住了車輛,避免了損失,表現非常出色。」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隨即傳來周正國不以為意的輕笑聲:「哦?看來小夥子身手不錯嘛,年輕人,剛到新環境,有點摩擦也正常,不是什麼大事,隻要人本分,給陸總開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周正國的語氣輕鬆,顯然並未將此視為需要特別關注的事項。
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贊許:「你告訴張宇那邊,讓下麵人別為難他,讓他們做好自己的分內事。」
「是,董事長。我馬上傳達。」徐岩應道。
「嗯,宏安那邊,王懷仁的事,明塵處理得怎麼樣了?」周正國轉移了話題,顯然更關心核心業務。
「陸總已經部署了反擊,法務和戰略部都在跟進,應該很快會有進展。」徐岩簡要匯報。
「好,盯著點。」周正國說完便掛了電話。
徐岩放下電話,立刻給宏安新區項目公司的張宇回了條信息,傳達了董事長的指示:安撫陸明濤情緒,讓劉強不要再有任何為難行為,做好本職工作即可。
同時,徐岩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董事長看似不在意這件小事,但「陸明塵將堂弟招來身邊做自己的專職司機」這個信息他顯然聽進去了。
董事長對集團,尤其是核心高管身邊的人員動態,始終保持著一種近乎本能的關注和掌控力。
張宇這個基層管理者靈敏的「嗅覺」和及時上報,雖然有拍馬屁的嫌疑,但其行為本身恰恰符合了董事長對信息通達的要求,因此得到了肯定。
任何風吹草動,隻要有心人留意上報,最終都會匯聚到他這裡,這正是周正國掌控全局的基石之一。
樓下後勤區域。
冰冷的自來水還在嘩嘩地流著。
陸明濤用力地擦著車,仿佛要將所有的情緒都揉進這冰冷的鋼鐵裡。
劉強站在不遠處,臉色變幻不定,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拿出來看了一眼,是張宇發來的簡短信息:「董事長指示:不要再為難陸明濤,做好本職工作即可。」
劉強瞳孔微縮,冷汗瞬間濕透了後背。
董事長都知道了?!
還特意做出了指示?!
他再看向那個沉默洗車的背影,眼神裡最後那一絲輕視瞬間盪然無存,隻剩下後怕和一絲慶幸。
他剛才的「補救」果然做對了!
他立刻收起手機,快步走到陸明濤身邊,臉上堆起一個與剛才截然不同甚至帶著點討好意味的笑容,聲音也放得極其溫和:「哎喲,陸兄弟!快別洗了快別洗了!你看這大冷天的,水多涼啊!怪我怪我,剛才就是開個玩笑,哪能真讓你乾這種粗活啊!快歇著,快歇著!」
他一邊說,一邊試圖去搶陸明濤手裡的抹布,動作帶著明顯的殷勤和小心,「走走走,跟我去屋裡暖和暖和,喝口熱水!」
陸明濤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一愣,手裡擦車的動作也漸漸地停了下來。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還殘留著未散的憤怒和屈辱,看著劉強那張瞬間堆滿笑容的臉,隻覺得無比陌生和滑稽。
他甩開劉強試圖搶抹布的手,沒說話,隻是低下頭,更加用力地、固執地擦著車上最後一塊頑固的泥點,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宣泄掉心中那股無處發泄的鬱氣。
水花濺在劉強擦得鋥亮的皮鞋上,他也渾然不覺。
劉強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有點掛不住,但想到董事長的指示,又不敢發作,隻能訕訕地搓著手站在一旁,賠著小心。
其他司機見狀,紛紛麵麵相覷,鴉雀無聲,剛才的哄笑和喧鬧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空氣中隻剩下冰冷的水流聲,和陸明濤粗重而壓抑的喘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