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塵扶著腳步虛浮,幾乎掛在他身上的林美娜,走進樓道。
鑰匙在鎖孔裡轉動了好幾下才打開。
門開之後,一股帶著點食物變質和灰塵的氣味撲麵而來。
陸明塵不自覺的皺了皺眉。
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單間公寓,狹小得一眼就能望到頭。
一張床靠牆放著,上麵堆著些淩亂的衣物,被子隨意卷著。
一張小小的折疊桌靠著窗,上麵堆著幾個沒來得及丟掉的泡麵桶和外賣餐盒,還有幾個空的礦泉水瓶。
桌角放著一個小小的相框,是林美娜和母親的合影,照片裡的母親笑容溫婉,看著還很精神。
窗台落了一層灰,幾盆多肉蔫蔫地耷拉著。
陸明塵幾乎能想象出林美娜這些日子如何在醫院和這方寸之地之間疲於奔命,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了病床前,哪裡還有心思收拾這裡。
他小心翼翼地將昏昏沉沉的林美娜扶到床邊坐下。
她的身體軟得像沒有骨頭,頭無力地低垂著。
陸明塵彎腰,動作極輕地幫她脫掉鞋子。
她的腳踝冰涼纖細,襪子邊緣有些磨損。
他扶著她的肩,讓她慢慢躺下,又拉過那床薄薄的被子,仔細蓋在她的身上。
做完這一切,他站在床邊,看著林美娜即使在昏睡中也緊蹙的眉頭和眼下的青黑,長長的嘆了口氣。
他環顧了一下這間狹小雜亂的公寓,再看看床上那個剛剛失去了唯一至親、孤零零蜷縮在床上的女人。
走嗎?
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共處一室,傳出去成何體統?
明天他還要回公司上班,還有堆積如山的工作,還有……沈冰清。
可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原地。
她的狀態實在太糟糕了,她現在就像是一根繃到極致隨時都會斷的弦。
萬一……萬一後半夜她醒了,在這空盪盪的房間裡,會怎樣?
他不敢深想。
那在殯儀館靈堂裡絕望慟哭的身影,在火化爐前崩潰欲倒的身影,還有此刻床上這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層層疊疊地壓過了所有的理智和顧慮。
罷了。
陸明塵無聲地嘆了口氣,目光落在角落那張唯一能稱之為「沙發」的單人布藝小沙發上。
他走過去,將上麵堆著的幾件外套和圍巾挪到旁邊的椅子上。
沙發很窄,也很硬,坐上去甚至能感覺到裡麵的彈簧有些硌人。
他把自己高大的身軀盡量蜷縮起來,靠在冰涼的牆壁上,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湧來,眼皮變得愈發的沉重。
就在半夢半醒之際,一陣突兀的手機鈴聲猛地撕裂了小屋的寂靜!
嗡——嗡——嗡——
陸明塵一個激靈,心髒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他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的名字在昏暗的光線下異常刺眼——沈冰清!
一股莫名的心虛瞬間攫住了他,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被抓了現行。
他甚至來不及思考自己到底在心虛什麼,身體已經先於大腦做出了反應,他幾乎是彈射般地跳了起來,兩步沖到臥室門口,用最輕最快的動作,小心翼翼地將門帶上。
做完這一切,他才背對著臥室門,深吸一口氣,接通電話,同時下意識地將聲音壓得極低:
「餵?」
聲音出口,連他自己都聽出了一絲緊繃和小心翼翼。
電話那頭,沈冰清清冽如泉水般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詢:「陸明塵?怎麼聲音這麼輕?是不是打擾到你休息了?」
陸明塵心裡咯噔一下,握著手機的手指微微收緊,大腦飛速運轉,「沒,沒有。」
他連忙否認,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困倦」感,還夾雜著一點鼻音,「咳……剛有點迷糊了,在……在我爸媽家這邊呢,他們年紀大了,睡得早,怕吵著他們,說話不敢太大聲。」
這個借口編得不算高明,甚至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這兩秒對陸明塵來說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他幾乎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空曠的小客廳裡回響。
「嗯。」
沈冰清終於應了一聲,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釋,「明天回公司上班,時間沒變吧?宏安新區北郊回遷安置區B3版的補充日照模擬報告,我需要你的最終確認簽字,還有幾個風險點的協調方案,上午十點前要定下來。」
「沒變,沒變!」
陸明塵趕緊回答,語氣篤定,「報告我看過了,數據支撐很充分,沒問題,明天一早我就簽,方案我也準備好了,十點前肯定給你。」
他急於結束這通讓他神經高度緊張的電話。
「好。」
沈冰清的聲音依舊清冽,「那……明天見。」
「明天見。」
陸明塵幾乎是立刻接道,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
電話掛斷,忙音傳來。
陸明塵握著微微發燙的手機,後背竟然沁出了一層薄汗。
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長長呼出一口氣,自嘲的扯了扯嘴角。
真像……做賊一樣。
可這「賊」偷了什麼?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客廳再次陷入了沉寂,隻有牆上掛鍾秒針走動的微弱滴答聲。
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疲憊感襲來瞬間將他淹沒。
他把自己重新摔進那張又窄又硬的小沙發裡,用那件帶著涼意的外套胡亂蓋在身上,蜷縮著,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意識沉沉浮浮,最終墜入一片不甚安穩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
林美娜是被一種近乎陌生的空洞感喚醒的。
沒有醫院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沒有心電監護儀冰冷的嘀嗒聲,也沒有母親壓抑的痛苦的呻吟。
隻有一片死寂,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無所依憑的茫然。
她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會兒才聚焦。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又陌生的、灰撲撲的天花板。
這是……她的出租屋?她回來了?可是……媽媽呢?
這個念頭像一根冰冷的針,令她瞬間清醒了過來。
巨大的絕望感再次兜頭罩下,將她緊緊攫住。
她回來了,可那個需要她照顧的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巨大的悲痛和空虛幾乎要將她再次吞噬,淚水無聲地湧上眼眶,卻乾澀得流不出來,隻是眼睛灼痛得厲害。
她像個被抽掉了靈魂的木偶,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脖頸。
她撐著綿軟無力的身體,極其艱難地坐了起來。
雙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意順著腳心直竄上來。
她扶著床沿,一步一步,悄無聲息地挪到門邊。
手放在冰涼的門把手上,猶豫了一瞬,才輕輕壓下,拉開一條縫隙。
客廳的景象透過門縫映入她的眼簾。
狹小的空間裡沒有開燈,隻有窗外遠處城市永不熄滅的霓虹餘光,朦朧地勾勒出家具的輪廓,而那張小小的,她平時坐久了都會感到腰疼的單人沙發上,此刻正蜷縮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是陸明塵!
他歪著頭,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沒有完全舒展。
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在微弱的光線下顯得有些疲憊,眼下也有著淡淡的陰影。
他身上隻蓋著一件薄薄的男式外套,修長的腿蜷縮著,幾乎無處安放,腳踝還露在外麵。
他睡得並不安穩,呼吸聲很輕。
他就這樣……在這裡守了一夜?
林美娜倚在門框邊,怔怔地看著沙發上那個為了她屈尊蜷縮了一夜的男人。
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脹,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鈍痛,還有一種……溺水之人終於觸碰到浮木的悸動。
房間裡安靜得可怕。
隻有陸明塵低沉的呼吸聲,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這巨大的寂靜像一個漩渦,將她拖向倍感孤獨的深淵。
父母都不在了。
老家的親人也大都斷了聯係。
那些所謂的親戚,在昨天那簡陋的靈堂裡,用冷漠給她上了最殘酷的一課。
在這個世界上,她真的就隻剩下自己了。
徹骨的寒意從心底蔓延開來,讓她控製不住地微微發抖。
視線再次落回到沙發上的陸明塵身上,那蜷縮的身影,此刻在她眼中,成了這片冰冷孤寂的黑暗裡,唯一的光源,唯一的熱度,唯一的……依靠。
一股強烈的、近乎本能的渴望在她心底瘋狂滋生——靠近他,抓住這唯一的光和熱。
他在她最絕望的時候給了她三十萬,在她崩潰無助時幫她料理母親的後事,甚至在她最脆弱的那個夜晚,沒有丟下她一個人麵對這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他成了她這艘在驚濤駭浪中即將沉沒的小船上,唯一的錨點。
一種混雜著無盡悲傷、無邊孤獨和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依賴感,悄然滋生。
她就這樣倚在門邊,目光落著在那個沉睡的身影上,仿佛要將他此刻的模樣,深深烙印在自己的心裡。
時間在寂靜中悄然流逝。
窗外的天色漸漸透出一點灰白。
陸明塵似乎也感覺到了這道帶著復雜情緒的目光,睫毛輕輕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深邃的眼眸裡帶著初醒的迷蒙,但在對上林美娜倚在門邊怔怔望著他的視線時,瞬間恢復了清明,還染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
陸明塵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坐直了身體,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頸,臉上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神情,抬手撓了撓後腦勺睡得有些淩亂的頭發。
「咳……醒了?」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剛睡醒時的低啞,「感覺……好點了嗎?」
林美娜猛地回過神,像是被抓包的小孩子,倉促地移開了視線,垂下眼睫,掩飾住眼底翻湧的情緒,隻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陸明塵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狹小的客廳裡顯得有些局促。
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發麻的手臂和腿腳,目光掃過林美娜蒼白憔悴的臉。
「餓不餓?你這兒……有米嗎?熬點大米粥?」
林美娜茫然地搖了搖頭,聲音細弱蚊蠅:「不知道……可能有吧。」
她的心思顯然不在粥上。
陸明塵沒再問,徑直走向空間狹窄的廚房。
他拉開櫥櫃,動作有些生疏地在裡麵翻找著。
非常幸運地找到了一小袋尚未開封的大米。
他拿出鍋,淘米,加水,點火。
鍋裡的水漸漸燒開,米粒翻滾,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氤氳的熱氣彌漫開來,帶著糧食樸素的香氣,慢慢驅散著屋裡的冷寂。
林美娜依舊倚在門邊,目光追隨著他在狹窄廚房裡忙碌的身影。
看著他小心地攪動粥鍋,看著他因為蒸汽而微微眯起的眼睛,看著他額角滲出的一點細汗……一種久違的帶著酸楚的暖意,悄然在心底最冰冷荒蕪的角落彌漫開來。
良久之後。
大米粥熬好了,軟糯清香。
陸明塵盛了一碗,放在那張堆著雜物的小折疊桌上,推到林美娜麵前。
「趁熱喝點,暖暖胃。」
他柔聲說道,「這幾天……什麼都別想,好好休息,按時吃飯,多睡覺。」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毫無血色的臉上,補充道,「有事……給我打電話。」
林美娜看著眼前那碗冒著熱氣的白粥,又抬眼看著陸明塵,她沒有說話,隻是輕輕點了點頭,眼眶微微發熱,怕一開口就會泄露太多的脆弱和依賴。
陸明塵看著她低頭,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開始喝粥,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
他看了一眼時間。
「我得走了。」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假期結束了,今天要回公司上班。」
林美娜的動作頓了一下,握著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緊,沒有抬頭,隻是更輕地點了一下。
陸明塵不再多言,轉身離開了這間彌漫著米香和悲傷氣息的公寓。
門在他身後輕輕關上,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清晨的空氣帶著涼意,驅散了陸明塵最後一點困倦。
他坐進駕駛座,發動車子,卻沒有立刻開走。
目光透過車窗,望向林美娜公寓那扇緊閉的窗戶。
停留了幾秒,他才打轉方向盤,匯入逐漸蘇醒的城市車流。
他沒有直接去公司,而是先回了一趟家。
剛打開家門,母親蘇婉就迎了上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關切:「兒子,昨晚去哪了?怎麼沒回來?打電話也不接,我和你爸擔心死了!」
「媽,沒事。」
陸明塵換上輕鬆的笑容,「昨天……送一個朋友回家,太晚了,就在她家附近找了個地方對付了一宿,手機沒電了。」
「朋友?」
蘇婉狐疑地看著他,顯然不太信這含糊的說辭。
陸建國也從客廳走過來,手裡拿著份報紙,目光掃過兒子眼底的疲憊和身上皺巴巴的襯衫,沒多問,隻是說:「吃飯了嗎?鍋裡還有粥。」
「吃過了。」
陸明塵趕緊轉移話題,走向客廳角落堆放的行李,「對了媽,老家帶來的筍乾、葛粉還有海鮮乾呢?給我裝點,我帶去公司。」
「帶去公司?」
蘇婉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一邊念叨著「海鮮乾腥氣重,帶去辦公室多不好」,一邊卻手腳麻利地開始翻找打包,「多拿點!還有你小嬸給的酥餅,也帶幾包去,分給同事們嘗嘗……」
陸明塵由著母親忙碌,看著她在幾個袋子間穿梭,很快就把兩個結實的環保袋塞得滿滿當當,鼓鼓囊囊。
陸明塵看著那幾乎要撐破的環保袋,無奈又好笑地接過來,沉甸甸的分量,「夠了夠了媽,再裝車都塞不下了。」
告別了絮絮叨叨的父母,陸明塵拎著兩袋「家鄉大禮包」回到車上,果然把寬敞的後備箱又填滿了一個角落。
車子再次啟動,駛向周氏集團大樓。
陸明塵趁著等紅燈的間隙,對著後視鏡整理了一下衣領和有些淩亂的頭發,試圖抹去昨夜蜷縮沙發的痕跡。
宏安新區的規劃圖、沈冰清清冽的聲音、林美娜空洞絕望的眼神、父母塞滿後備箱的土特產……無數畫麵在腦海中交織碰撞。
新的一天開始了,帶著昨夜的疲憊、未解的糾葛和沉甸甸的責任。
他深吸一口氣,踩下油門,匯入了奔湧不息的車流。





